梦里水乡 | 母亲的记性——致母亲

母亲的记性
文 | 豆 田母亲的记性究竟何时开始变差的,就是一直陪伴在她身边的父亲也说不上来,或者说竟然没有发现。
三年前,最后一次接父亲母亲来港城度夏时,除了明显的纳差、犯嗝外,母亲其它体征看似都还比父亲强。父亲有热病,只选日出之前和日落之后到小区里走两圈;而母亲呢,为了消食,哪怕中午炎阳当顶,还要单独下楼去凉亭里待一会。父亲腿脚不力,每次上楼下楼都要歇两次,一次性走完五层楼的台阶是不可能的事;而母亲呢,为了等父亲,每次在父亲歇脚的间隙,还要上走几步或者下退几级至楼梯间开窗处观望观望。一到室内,父亲除了吃饭时赏脸出到餐厅,其余时间还要再躲进深闺,开着温度很低的空调,方觉气息畅通,心跳平稳;而母亲呢,总是能跟我在外间聊天,做做家务,言谈间还不时地调侃父亲几句:“老头子福命额,饭不用烧,水不用挑,吃饭还要请!”
不知哪一天,父亲对我噘噘嘴:“喏,你妈又去阳台扔垃圾了。”我感到不解:“垃圾桶不在厨房吗?”父亲好像很聪明的学生向老师打小报告似的:“有好几次了,你都没发现!”这时母亲已经从阳台回客厅来,用力推动很重的玻璃门,然而又不敢发力似的只是缓缓往里拉。等她转过身来,发现我们都盯着她看,她像犯了错似地嗫嚅着:“没扔地上,丢在垃圾桶里的。”我越发疑惑:“垃圾桶就在厨房啊?”母亲又委屈似地解释:“找了一圈,没找到。”我一扭头,发现垃圾桶端正地摆在厨房门口,赫然醒目。我心里倏忽咯噔一下,顿觉情况不妙,去拉开阳台移门探看一下究竟,最后在阳台的绿叶丛中发现了秘密。角落里有个空花盆,花盆泥土上已经放置了些许杂物:一两根鸡腿细骨,几颗枣核,一个鸡蛋壳,几团揉皱成团的面巾纸,还有少许吐出来的饭粒。母亲是把空花盆当作垃圾桶了!这只花盆高度、形状、颜色都形似厨房间的垃圾桶,联想刚才她说找不着垃圾桶的委屈样,我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陡然鼻子一酸,眼泪就出来了。老家乡下,垃圾桶是放门外的,往外扔垃圾是母亲的习惯。现在住到楼上来了,记性变坏的她已经认不出垃圾桶,还误把移门当作家屋的大门,把花盆认作了垃圾桶,而这都是要维护儿子居室的干净啊,我可怜的母亲!
一天下午,我刚进家门,父亲便很是担忧似地对我吩咐:“你出去找找你妈,好长时间没上来了,说好走走就回的!”我心里已经预先存着她的记性问题,赶紧转身下楼。待我刚走到楼梯第一转弯处,窗户里便看到母亲在楼下了:母亲的身体本已瘦弱,从五楼窗口看下去,更又矮了一头,瘦了一圈。灰白的头发在风中有些凌乱地飘着,母亲很是孤单伶仃的模样。忽然心生不舍,我的眼泪又来了。她犹豫不决地站在单元通道位置,抬头看着楼上窗户,似又不敢确认,想进前又踟蹰的。我忙对着她大声引导:“是这里,上来吧!”她才转正了身体,放宽心地向里走。我赶忙擦干泪,怕她看见。
我回屋后叮嘱父亲:“妈妈记性不好了,她以后下楼,不能离开人了。”
“哎,有啥办法呢,只恨我这腿啊!”父亲垂着头,很是伤感。
“她单独下去时,你就守着餐厅的窗口吧。我看她抬头张望,走到楼道这里还不敢确认。”我回想着刚才楼下的一幕,思考有没有更好的办法。
“她喜欢走动,有时见我睡觉了,她就下楼了。”父亲提出实情的担忧与难题。
第二天,我找来一个雪碧瓶子,用鲜艳的红绳子系着,悬挂在单元通道边的树梢上。等父亲母亲散步回来的时候,我把他们引到新发明跟前:“妈,这个标记好认吧!”
母亲抬头看着在风中一悠一荡的雪碧瓶,一块石头落了地似的开心起来:“嗯,这样我就敢下楼了,又不用喊老头子了,有时他睡着了,喊不应,又不敢喊,怕吵着邻居。”
我可怜的母亲,一生谨慎胆小,用我姐夫的话说“睡觉时,还要摸摸眼睫毛在不在”。现在记性坏了,又新到一个陌生的环境,想她晨昏黑地里找不着楼,站在单元前面逡巡不前时的紧张、恐惧,该是多么分明啊!而我一个简单的举措,就能彻底平复她的内心,可是来得又多么迟缓。哎,我是多么迟钝,多么糊涂啊!
母亲记性越来越坏了,甚至一天不如一天。那个夏天,家里像这样的小发明后来做了很多。母亲吃饭时,我预先在她手边摆好一盘子,备用吐物丢纸。母亲洗漱时,总是习惯性的将龙头扭到热水这边,我怕她烫着,拿来筷子做夹板,固定好龙头不再左右活动。母亲洗浴找不到就在眼前的毛巾、脚布,我在浴室间龙头和衣架各放置一套,无论她脸朝向哪一面,都能就在眼前。因为母亲要常吐痰,桌上、窗台、茶几上,我随处都放着抽纸。这些小发明,在父亲母亲离开后,才逐步取缔。前年春上,有一天傍晚我放学回家,忽然抬头又看到树梢上绳子扣着一个黄色的雪碧瓶盖子在风中孤零零地飘啊飘的,我的眼泪止不住又下来了。此时,已经快到母亲的周年了。我忙上前解下这根绳子,绳子的底色已完全不辨,但我还是恭敬地向它致以谢忱。
父亲母亲后来住到姐姐那里一段时间。大概在中秋节前后吧,我去看望他们。姐夫一家人都在厨房忙碌,我邀了母亲随处走走。一个卖各式干果水果的小贩停车在巷子里售卖,那里正围聚了一圈人,我便招呼喜欢热闹的母亲去围观。货物琳琅满目,核桃尤其个硕、肉实、皮薄,正是市面时兴的纸皮核桃呢,关键价格还算公道。我便问母亲:“给你称点吧,对记性好呢!”
母亲笑得合不拢嘴:“你看妈妈还嚼得动吗?”
我一时尴尬,但又想竭力为自己挽回点什么:“嚼不动,可以打五谷豆浆啊!”
母亲一声慨叹:“乖乖哎,妈妈吃不下了!”走近来拉回我的手,“不买了,我们就看看热闹,老板生意蛮好的!”然后又凑近我耳朵,压低了声音,“有人偷拿呢,看着生意好,忙忙碌碌的,还不知赚钱不赚钱呢!”
我怕人家听见,忙催她:“估计饭做好了,我们回去吧,省的他们找不着。”
“我再看会,你赶紧回去吃,还要赶着回家上班呢!”母亲眼睛依然盯着买卖的人群。
我们正摆好餐桌的时候,母亲笑眯眯地回来了,一边走还一边嘀咕:“这个老板看着生意好,忙活一阵子,不知要亏多少呢,好多人偷哦。”
我们都逗她:“你肯定也偷拿人家的了!”
母亲还是刚才那样的笑眯眯的:“心不偷,凉溜溜,老奶奶一辈子不做龌龊事。”说着,从腋下的衣袋里掏出一只核桃来,“就拿了一个玩玩。”
我们赶紧追问:“真的就一个?”
母亲笑得更厉害了:“逗你我们玩玩的,还有呢!”接着便一个接一个地往外翻,居然又找出三个来。四个核桃在她的手里满满地一捧了!
“给钱没?”父亲见我们都不再言语,便说出了我们的担忧。
母亲这才收敛了笑容,很着急似地回忆着:“我给钱了没?”
姐夫一家忙打圆场:“老太君难得来一次,吃几个核桃应该的。这个老板隔三差五地来,我们都买东西的。没事的,没事的,都是熟人了。”
大家也才开心说笑起来。
母亲走到孙子晨晨跟前,拉过他的手,塞给他两枚:“回家带给宝宝,你三爷说,小孩吃了记性好呢!”然后又来到我身边,“刚才你说核桃对记性好的,这两个给你。”
我眼前忽然模糊起来,晶莹地泪水放大了母亲瘦削的脸庞,瘦小的母亲突然伟岸起来。我在心里默默地告诉自己:这世界真是太大了,记性差的母亲什么都遗忘了,唯独还清楚地记挂着儿子的话;母亲的世界又真是太小了,心里只装着自己的孩子。
2020年5月10日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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