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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我妈妈的裁缝活儿,谁见了谁夸,可我妈妈的厨艺,在亲朋里面却是没有人赞赏的。我姑父就笑我妈,来客半晌了,才端出来一碗鸡蛋沫糊。
我妈妈切菜总是大刀阔斧,但我妈做饭的速度其实很慢。我们家的饭菜都比较简单,饭品里做沫糊多些,沫糊是当地人的叫法,我们其实是叫作甜面汤,我们常吃的甜面汤,有本味白面沫糊,鸡蛋沫糊,红豆沫糊绿豆沫糊,拌菜粉条咸沫糊等等。碎面也叫汤面片,最早我们是叫糊涂面,也是我们的家常饭,但别人家以玉米面馒头为主的时候,我们家基本是麦子面黑馍馍;我们家炒菜也没有那么多花样,基本是一锅烩的杂烩菜,我们叫熬菜,一人一大碗地吃。我爸爸从单位回来的时候,我们家就压了机器面,吃捞面条。我们家人尤其是我妈,都诚服当地人的饭菜,从心底里自愧不如,不说味道,先看摆在饭桌上的样式,即便是辣椒盐酱醋当菜使,也摆放得整齐而恭敬,不象我们,要不一人捧着一碗糊涂面,饭桌上仅丢着几瓣大蒜;要不碟子碗齐上,高低大小不一样,气势上就先差了人家一大截,更别说色香味了。用现在的话讲,包装差远了。民族大融合几千年了,社会发展到今天,还分什么陕西人河南人,许多陕西当地人的河南话说得溜溜地,你根本不知道他原来是土生土长的陕西人。用什么区别呢?用饭菜区别。
村里常有人笑话我们说,那家河南人做饭是胡懂里。其实,我们家除了爷奶是从河南来的,我父母和我们,都是陕西生陕西长的,包括我妈,都一口标准的陕西当地口音。我们的饭也不是胡懂里,如果不是外人说三道四,我们当然一直觉得我妈妈的饭很香呢,正所谓“妈妈的味道“。
可是,曾经很长一段时间,甚至半辈子,我都跟着村人附和着笑话我妈做饭的那两下子,不时地嘲讽她一下。
我高中补习那一年冬天的一个下午,应邀随一个同学回她家取复习资料。做饭时我主动请缨在厨房帮忙打下手,当然是干些摘菜洗涮的活儿。洗完白菜葱,我顺手就切了,锅里的油开始冒烟,一直笑眯眯看着我干活的阿姨转身准备给锅里倒菜,她张大了嘴要说什么又停下了,我以为她还要再夸我,就更加起劲地开始洗涮案板、水池,搞厨房卫生。
同学的妈妈是家属,没有工作,爸爸在邮电局机房里当工程师,还有个哥哥不知道在哪里上班。这顿饭我吃的一点都不愉快,甚至终生难忘。
八一年的饭桌上,菜还谈不上丰盛,桌上只有三个菜,除了那盘新炒的大白菜,其余两个都是旧菜:一小盘腐乳,还有一盘剩土豆丝。同学的哥哥用馍夹了腐乳后开始夹白菜,他没有把白菜送到嘴里,他把白菜举在半空,他在饭桌上环顾,问:“这是谁切的菜?”我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他就把目光对住了我:“你切的?”看他严肃的表情,我不清楚他怎么了,就用疑问的目光停顿住也看着他,我正要回答是我切的,怎么了时,他下一句话就振聋发聩地嘣出来了:“这是给驴吃的菜么。”之后,他把夹到半空的白菜又放回到盘中,转而夹了一筷子剩土豆丝送到了嘴里。阿姨忍不住笑使劲地咳嗽,只有叔叔打圆场说:“吃吧吃吧,能吃的,哪里那么多话。”
在同学的房间,她一脸凝重,问我:“你在家没切过菜?”
我含着泪花点头:“嗯。”
我怎么可能在家里没切过菜!
我还是有点不太明白,忍住委屈问她:“是嫌我白菜切得大了吗?”
她说:“你那岂止是大,你那不是切的吧, 是剁的吧?还有葱,应该切丝的,半根就够了,你倒好,白菜剁了几段,一根浑葱也剁了几段。”
我羞愧难当。
离下一个周末还有三四天的功夫,我就早早准备好了,只等老师一下课我就拿上该拿的往家走,找我妈算账去。
说是算账,其实也就是诉诉委屈,我那时还不敢对我妈发火。我用哭腔对我妈学了在同学家的羞辱。我妈没有对她给我没作好切菜的示范而感到不好意思,我妈妈听了我的学说后,和那位同学的妈妈一样,也是笑得几乎岔了气。她无所谓的样子,我更生气了。
从此,一旦有机会,我非常注意别人做饭尤其切菜的不同,怪不得在我家包饺子的时候,老是得把韭菜不时地用手指往面皮里戳戳,或者拽出一根扔掉,原来是我妈切的韭菜太长了,炒韭菜,包包子,包饺子,都是一个长短标准。人家唤云说了,炒韭菜可以切得长点,包包子次之,包饺子更是得切碎;切碎,比末大些。唤云妈在村里做饭算是厨子级别的,每年过年的时候,唤云妈妈都来我们家替我妈切肉片,我妈切的肉片太厚了,在困难的岁月里,肉片切得厚了是浪费,是不会过日子。我妈妈有一点文化,1951年就入党了,一直担任大队干部,一天到晚地忙开会,不舍得在做饭上花费功夫。
随着国家落实知识分子政策,一九八0年我们借父亲的光,全家进了城。进了城,各回各家,关起门来过日子,做饭交流的机会更少了。稀饭沫糊,面条米饭,馒头是从厂里大灶上买的,佐餐就着我妈大刀阔斧炒的菜,我们吃得津津有味,只有我爸爱发牢骚,对我妈的厨艺横加指责。过去我爸爸主要是在单位灶上吃饭,只有节假日才有机会吃我妈用心做的饭。现在一天到晚吃我妈做的饭,他不但腻味了,还生气郁闷起来。有一次,我妈妈也不示弱,不吃,她还不想伺候了呢,比起和一群厂职工的孩子在劳司商店上班,还真不如她在农村当大队干部自在。我们有时除了当看客,也群起指责我妈妈,什么个子没长高,高考没考上,都和她提供给我们的营养不够有关系。这不是以下犯上吗?我爸爸一看势头不对,立刻转换身份当消防员给我们灭火,可已经晚了,已经开了头了,尤其是我,动不动就拿“驴吃的大白菜”说事儿。
我爸爸对上小学的爱画画的小妹说:“画个你妈妈我看看。”一张大白纸,小妹挥动练大字的毛笔,三下五除二就画了个大大的双手插腰的妇女,我爸喜形于色不住地夸小妹:“不简单,不简单,像,能抓住你妈的特点。”然后我爸对我们说:“你妈是个女汉子,别苛求你妈妈,学学她别的方面。”我才明白,他不单单是夸小妹的,主要是夸我妈妈的。那时候,社会上的“女汉子”一词,还根本没听说过。
在家里,一般我妈妈还是隐忍态度多些。谁家的妈妈不是呢,妈妈总是出了力不讨好,负担重,干的多,最辛苦,因而牢骚也最多,因此,大家要首先尊重她、爱戴她、谅解她——这些话是我爸爸强调的,而且在一次给我嫂子写的信中又强调一遍,形成了文字上的东西。那时我嫂子还没从陕南调回来,我嫂子的饭菜做得快而且好,连我妈妈也不得不在亲戚面前由衷地夸我嫂子这一点。
我爸爸英年早逝,那个能压住阵脚的人不在了。
有一次,我又一次提起了“给驴吃的”大白菜的事,用以指责我妈妈,这一次我妈妈没有再大笑,而是刚要笑又止住了,敛住笑容似嗔又怒地用河南话说:“唣说,唣说,唣说,再说不完了。”翻译成陕西话就是:老说,老说,还有完没完?或是:揭短还没个完了?于是我明白,我妈妈真生气了。她只有生气了,或是逢着严重的事情,或者是不能尽兴阐述清的事,才会讲河南话。陕西话相当于我妈妈生活中的“官话”,是她生活中的普通话。
有一年我妈妈从广州小妹家回来,特别强调地告诉我们说,广州人的青菜是不用刀切的,是囫囵着吃的。我认为我妈妈是在为“驴吃的大白菜”推脱责任,就对我妈妈说,那你给我们做个广州菜吃吃嘛。我妈妈嘿嘿地笑起来,我知道她不会做,她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妈妈在做饭上是从来不花心思的,根本不是我外婆给我解释的,那时家里人多用不着她做饭,再说她还要上学还要看弟妹还要做针线。不就上了三年学吗,年少不会做饭,半辈子都不会吗?村里的外来媳妇,四川的,陕北的,人家来几年后,关中饭做得花样翻新不说,还色香味俱佳。
忽然有一天,我强烈地意识到,我妈妈的饭其实是很自然养生的,我们家的人都胖瘦适中,从来不需要减肥,也没有人得过痔病类的怪毛病,我妈妈八十五岁去世时,还肤色白润,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几十年了,我自惭形秽的同时还不断地嘲讽我妈的厨艺。可是我妈去世后,我时不时极其地怀念起妈妈的味道;师从我妈的胡辣汤,许多回都是我秀厨艺的保留节目,配菜四季变换,自然天成,简单而鲜美,比街上卖的糊辣汤好吃多了。我在问自己,人各有长短,家家都有自己的味道,各有特色,为什么要和别人比?为什么要用自己的短处比别人的长处?自找不痛快。
又一天,在饭桌上丈夫用筷子划拨着盘子里的洋葱块,脸色极不好看地吊着说:“再小的洋葱也比鸡蛋大,就两刀你一切四牙,这怎么吃?”我赶紧陪笑说:“你吃,你吃,大火炒的,刚刚断了生却还脆生生的,营养没破坏,口感还很好。”他撂下筷子直起身诡异地笑了。
他说:十二楼的那家人,父母活着的时候,啃老倾轧没个够,抱怨没个完,从来没有好脸色,老人不在了却大操大办,参加葬礼时,老家的人都在骂呢,你没听见?还有你那个同学,自己妈妈活着的时候,老是较真讲死理呢,妈妈不在了,却跑到养老院去献爱心,何苦。你的菜近来切的太大了,能不能多来几刀?妈妈不在了,也用不着用这种方式思念!
他是在嘲讽我,抑或还是在骂我!
作者简介
韩宝玲 ,女, 陕西省供销纺织厂退休职工,渭南市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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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刘莉萍 副主编:陈剑波
本期小编:陈剑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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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妈的厨艺║韩宝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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