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我后天回家”——苏大才女张琪

茶馆嘉宾：
才 女 张 琪
就读于苏州大学中文系大四年级的张琪同学是位才女，当年高考是市文科状元哦！厉害吧！更厉害的是，大学期间她以优秀成绩到台湾东吴大学就读一年多，采访过席慕蓉，得到小马哥的亲切接见呢！
读书的零余时间，笔耕不辍。著有系列散文《文都六记》，其中《十块钱二十个米饺》一篇已发表于《六尺巷文化》。另外，可以剧透一下的是她的长篇小说处女作《掩埋》将首先在“豆田作文茶馆”连载。我们的豆粉份好幸运哈！
才女张琪今天首次做客茶馆，她给我们带来的是她的散文随笔《父亲》。希望豆粉们喜欢——
（马英九亲切接见张琪）
张琪新作：
父 亲
文| 张琪
前记：这是一篇旧日里的文章，却总不好意思给父亲看。人总是这样一再拖沓——对待感情、对待生活，却不知道时间会凝固一些鲜活的热情。又是一年除夕了，又是一年平凡辛勤的日子。那么就趁着这日子独有的温度，把干涩的、羞于表达的爱温润成原本的样子，然后踏踏实实，去迎接新的一年吧。
1
那时，我在台北已经独自生活了三个月，趁着躲雨联系上父亲。父亲当时正在创业，我打电话给他的时候，他的小公司已经开张一个月。
许多天没有给爸爸打电话了，我知道他忙。爸爸已经四十六岁，如果按照虚岁算，都竟是四十七岁了，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说是自此知道理想实现之艰难，故而做事不求结果。想来却是无奈，如何不求结果呢？家有老小，我想爸爸的理想，大概全是为了家。
“喂？”他的声音里布满了红血丝。
信号不太好，爸爸说他到外面试试，他说他在写字楼厕所边。我记得边上有一扇窗。我仿佛看见他站在窗前，背影宽宽的。
2
初中时也写过一篇爸爸的背影。老师说写得不错，在全班同学面前，我读得了它，声音很轻，大家也出奇的安静，像在听音乐会那么安静。
那次是写一个雨天，爸爸送我去上学。没料到下雨，门卫借了一把伞给我们，伞那么小，根本不够撑两个人。爸爸说他先去发动车子，叫我拿着伞。他很快小跑着向前，“我看见雨丝一点、一点打湿他的后背，有些鼻酸。”并不是那个年纪多愁善感，倒像早熟的人因先知而痛苦。他的宽大的、黑灰色的西装欺压着他，生活的担子并不会像雨丝，轻描淡写地打湿谁的肩膀和后背。
下车时爸爸叫我把伞带去学校，我回头，车子还没开走。我看看坐在车里的他，着急地想问他回去没伞怎么办，他冲我挥挥手，叫我赶紧去上课。
（张琪与父亲合影）
3
而我出发去机场那天没有雨。是个晴朗的好日子。
五点多将近六点的上海浦东国际机场，已经是傍晚。候机大楼和一架架起飞的飞机亮起灯，成了城市里一片难得的“星空”。
风很大。爸爸在巨大的航站楼背景里显得那么矮小。他头发白了快一半，这一半的白头发掺在另一半的黑头发里，也许爸爸的黑头发也不是那么黑吧，于是整个看起来就是一股灰色：像烟，又像燃尽的煤球颜色。
他蓝色大格块的短袖还是五六年前买的，洗得颜色发暗，虽不至于皱巴巴的，但总是觉得像陈年箱子里翻出来的一样。布是有记忆的，像人，也会枯老。也难怪，暑假里我每天早上晒衣服的时候，每隔一天就能晒到这件衣服。
同样隔天就能晒到的，是他那条浅蓝色牛仔裤。不知什么原因，爸爸把裤子提得高了些，这让他茶褐色的袜子露出来。我记得他的那双袜子底下有两个洞，不止这一双，另外两双袜子也有洞。爸爸的裤脚吊起来，机场的大风呼呼灌进裤筒，让他显得摇摇欲坠。其实他走得很稳，只不过那天的风太大了，只不过那天的我太害怕离开家，离开爸爸。
4
爸爸的作态并不像我希望他成为的样子。虚荣的孩子总希望爸爸是有钱的大老板，西装革履、器宇轩昂。每次看他把公文皮包委委屈屈地夹在胳肢窝下，我就明白，人总是留下曾经的气质。爸爸出生在农村，在农村长大。十八岁出来搞副业，很苦。后来慢慢的，爸爸成了一个小老板。
有一年过年，那年赚了点小钱，妈妈劝爸爸买件好点的衣服回去穿着有面子，爸爸才咬牙切齿下了决心买了一件皮衣。怎料在老家却“无人问津”，乡里人只顾喝酒聊天嗑瓜子，决然不注意爸爸这件贵皮衣，这皮衣一下贬了值。
爸爸家曾经是这个村，甚至整个生产大队最贫穷的。在大家住上砖屋，至少也是泥瓦屋的时候，奶奶还带着爸爸以及几个姑姑住在毛草屋里。很不可思议。可是爷爷很早就去世了，没有顶梁柱的家的确就像茅草屋一样弱不禁风。
当他后来穿着八千块的皮衣，蹬着新皮鞋，端着茶杯坐在农村的条凳上，谈着外面的“新闻大事”，不知道他会是怎样一种感受。
（台湾东吴大学图书馆是张琪常泡的书吧）
5
爸爸送完我还得赶回家，他离我越来越远——他给我机会让我去外面的世界看看，爸爸鼓励我深造，说他宁愿我晚点毕业，他一直供我。我从前一直觉得一切都理所应当。父母为养孩子、供孩子所付出的努力像一毛钱一个的泡泡糖，嚼着甜，得得太容易，也总以为是吐了不心疼。
其实我见过爸爸屈膝埋头哭泣的样子；知道每年爸爸要讨债到年三十；看见他对客户低声下气；我听妈妈说爸爸常整夜整夜睡不着觉……每一分钱都是他的摸爬滚打。
6
“喂。”喉咙里像卡了血。
“爸，一切都顺利吧？”我心知肚明。
“说好也不好，说坏也不坏吧。”起了风沙，迷得眼睛掉泪。
爸爸，爸爸。妈妈说爸爸现在头发几乎全白了。一颗煤球，彻底要燃烧尽。现在才十一月。台北还偶尔冒着高温，江阴也才秋末吧，却快要下起雪。爸爸和妈妈不同，当我每次问家里生意如何，妈妈总说不好，爸爸却用一种积极的声量对我说，还不错，还可以，末了加一句：“你放心念书！”
这次他骗不了我，爸爸连声音都老了。在他决定要开这个小公司的时候，家里的木门店生意已经不好。有时我坐在店里一下午也不见有顾客来，爸爸读的《环球时报》早已堆积如山、《读者文摘》也厚厚一摞，吃了几百日的打卤面，沿着店面后面那个小区散了不知多少圈子的步，吃完了不知道多少箱苹果……
人却一天天丧气了。
他每天还是早早去店里。还是比其他店面关门晚。我再次看到爸爸眼里有光是因为他决定要开一家公司了，他要重新创业。人们总说初生牛犊不怕虎，于是大学生创业蔚然成风。可是爸爸已经四十七岁，我也即将大学毕业，我像过着养老的生活，爸爸却要做年轻人做的事。
创业何其难。任何事的一开始都是很难的吧。我还记得学习日语的第一节课，平假名和片假名吓退了我，懦弱的蠕虫才刚探出头就缩回洞里。从小到大，我放弃了古筝、素描、舞蹈……我总是在中途退场，以略知一二来搪塞。爸妈包容我，给我一次次机会，一次次相信我。不能中途退场的是他们啊，无论多累、多难，有孩子的人就算头破血流，也还是要留在生活的斗兽场，搏斗、厮杀、苟延残喘。
（台湾东吴大学中文系刘玉国教授的板书：《诗经》教学）
7
家和公司分别在两座城市，相隔一百多公里，开车要约莫一个半小时。爸爸每天就这样来来回回，不知道他几点就出发，早饭吃得又如何。
爸爸站在写字楼厕所旁边的窗前。长江以南的温度都只有十几度了。爸爸应该又套上了黑灰色的西装。今天家乡晴，异乡晴。一些担子却像雨丝那样重重地打湿他的肩膀和后背。
在一千公里的他乡，我不知该怎么做。还嗷嗷待哺的孩子，能为父母亲做什么？突然恨，突然追悔莫及。那样一个不久后就佝偻的背影，我能做什么？一拳，一滴一滴，追悔莫及。
站在爸爸身后遥远的我，他的头发一根一根，一根一根，白得分明。一根一根，一根一根，直到聚成一团灰烬。我急切想寻找黑色的年轻，却几乎消失不见。我慌张，我焦急，我心酸，我懊恼地叹息，泪水如期而至。
我说爸爸辛苦了，叫他坚持，赶紧就挂了电话。
8
我盯着手机，看见相册，突然想看看一家人的合照，看看爸爸的样子——却没有一张。手指尴尬地滑动着，垂死挣扎。
看见一个影子。
是我刚高考完——两年前的暑假。是一个夜晚，我从十几层楼高的医院病房往外面拍。九点多的城市灯火通明，很热闹。可是住院区已经熄灯。爸爸穿着病号服的身影因为床头灯的反光倒映在窗玻璃上，蓝白条纹隔断窗外的霓虹。车水马龙生机勃勃和无声的黑暗静谧是对涌的水。波浪，和死水。
我忌讳“死”。那时爸爸疑患前列腺癌住了院。我难以解释自己有多怕死。怕自己死，怕亲人死。怕癌这个字甚至多于死，它残酷地看着你一步一步坠入死亡，人会目睹怎样慢慢地、慢慢地被死折煞、羞辱、凌迟。
我陪着爸爸住进病房，妈妈留在店里照顾生意，一家几张嘴都要东西吃，都要钱花。
是三人间的病房，爸爸是最左侧一张床。一样的病症，不同的是，另外两个患者都是老人了。他们问爸爸是不是很晚才生我，爸爸顶着一头白发杂生，沧桑的脸憨厚地笑笑——：“我女儿，今年刚高考完，来照顾我。”回头看了看我，还是用略带羞涩的声音说出：“考上本一了。”
文不对题。
爸爸啊爸爸，爸爸。
那时分数已经出来，只是还没填志愿。我如愿考上本一。爸爸每每提高考，大概就是为了热切地告诉他们，他的女儿考了本一吧。看着爸爸那愈加修饰收敛却毫不客气的神情，那可以说是我虚荣心最彻底满足的一刻，父女果然都是相同的。
我和爸爸就差相视一笑了。想到这里，我笑着摇摇头。
我看看外面雨还是一点没小，但还是把手机收进口袋，把外套挡在头顶，冲进大雨里。
后天，我就要回家！
附：小诗一首
《父亲》
出拳，要把你喜欢的
木马安置在
大雪纷飞里
你十二月清澈
的眼光
洒向拳击场上的血，一滴
一滴
他转头对你笑，眼角
勾扯起涟漪
开在杜鹃花
的岸边
一滴
一滴
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