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文艺】妈妈 * 老师 * 教育之宗旨||童峥

2020年第235期总第428期
主 管：中国西部散文学会
主 办：中国西部散文学会山东分会
社 址：山东济南国际旅游度假区
杂 志：《黄河文艺》（纸刊）
国内统一连续出版物刊号：CN63-1067/I
国际标准刊号：ISSN 1674-5213

妈妈 * 老师 * 教育之宗旨
童峥
在无数万籁俱寂月朗星稀的夜晚，记忆的莲花在岁月深处缓缓绽放，多少往昔的悲欢血泪都化作滔滔的河流，在我心田间肆意流淌。
在那偏远的深山中，有我的出生地；山村小路上，农田里，只有一间小土屋的家里，有我童年的时光，有母亲劳碌的身影；那所乡村学校简陋的教室里，回响着母亲讲课的声音……
母亲，在家里是我的妈妈，在学校，是我的老师。
我父母大学毕业时正好是1966年夏天。对爱情忠贞不渝的母亲面对来自外界的巨大压力，面对家庭内部亲人善意的劝阻，义无反顾地嫁给身处逆境的父亲，并和父亲一起来到远郊深山区的两所学校当老师。虽然美其名曰在一个县，但是他们被分别安置在相距几十里山路的两个小山村。从那时起，他们度过了十多年分居两地的生活，只有周末才可团聚。
几十里山路，中间横亘着一座高山和一条湍急的河流。当年交通设施落后，有路的地方也是土路或者石头子路，勉强尚可骑车，没有路的地方，只能肩扛自行车翻山越岭，趟水过河。遇到雨天，山区的洪水随时都有可能把人卷走。听父亲后来回忆，在他骑车回来看望妈妈的路上，不仅遇到过河水暴涨的危情，还遇到过毒蛇，狼，狐狸……
我还在母亲腹中的时候，就跟着母亲劳碌奔波。父亲一个礼拜只回来一次，母亲不光承担家里所有的家务，还要下河担水，上山砍柴，自己买煤粉做煤球，和泥脱土坯盖小屋，还经常带着学生到田间学农劳动。母亲从一个文弱的城里女孩变成了一个文武全能的“女汉子”。
母亲承受着物质生活与精神上的双重巨大压力，艰难度日。就在我即将来到人世的那几天，我父亲被安排去学习班，不让回家。临产时，母亲自己翻山走了好几里地山路来到卫生院生下我。
我的名字里有个“峥”字。峥，形容岩崖交错，山势险恶。父母对我说，给我起这个名字，有两层含义，一层含义就是我妈妈生的我那天爬了好几里地山路，两条生命命悬一线；另一层含义就是当年那段岁月，对我们家人来说，真是一段艰难的岁月。
慢慢地，我记事懂事了。记忆中，父亲只有周末才回来，母亲也几乎每晚都要参加针对自己的各种大小会议，很晚才回来。幼小的我常常因为睏饿交加，一个人在土炕上昏昏睡去。朦胧中，母亲带着一身寒气回来了。她把我紧紧抱在怀里，我感到母亲在抽泣。我睁开眼睛看着妈妈，在妈妈满是泪水的脸上，我看到了惊恐，忧伤，委屈，疲惫。多少次，母亲看着我，抽泣呜咽变成嚎啕大哭，哭着哭着，她把自己的脸贴着我的脸，任凭泪水流在我的脸上，把我更紧地抱着怀里。
那幅画面就像被刀子刻在记忆中，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在我人生的道路上，在很多不经意的瞬间，吃饭的时候，散步的时候，开车的时候……就像不知被什么力量触动了一个开关，那画面会突然浮现在脑海，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阵的心悸和心痛，如同万根钢针刺进我的心头。我理解了，终于明白了母亲当年的心。也许现实让母亲绝望了，让她对世界绝望，对未来绝望，对人生绝望，也许她曾经想过了断一切，想过绝尘而去，可是，她是个母亲，她有孩子。和世界上无数母亲一样，是母亲的责任，是要把孩子养育成人的信念，支撑着妈妈，让她坚强，让她勇敢，面对那所有的磨难和屈辱，她没有低头，没有逃避，用她的温情，用她的慈爱保护着我，在人生的道路上顽强地走下去，走下去……
我上学了，就在母亲任职的那所学校，因此母亲又成了我的老师。
这所学校是那一带方圆几里地唯一的一所学校，按照当年的办学方针，设置是从小学到初中二年级。由于条件简陋，学校实行“复式教学”，就是一个教室里坐两个班，一个老师教。如果一个班上课需要老师讲解，那么另一个班就上自习或者测验这种不要老师讲解的课。
一个山区学校，能有一个大学本科生来当老师，在那个年代不敢说是凤毛麟角，也可以说是屈指可数。妈妈的工作任务非常繁重，当两个小学班两个中学班一共四个班的班主任，每天从早到晚全天的课安排得满满的，教数学物理等好几门课，晚上还要去开会。
此时，我又添了个小弟弟。小弟弟长着大大的眼睛，白白胖胖，非常讨人喜欢。母亲在村里找了一位老大娘照看弟弟。父亲依然在另一个山村。母亲要工作，做家务，带我和弟弟，每天批改作业到深夜，凌晨三点就又起床，生炉子，给弟弟洗褯子，把弟弟送到老大娘家，再带我去上学。因为时间紧张，早饭常常被忽略，因为长期不吃早饭，给母亲以后患胆结石症埋下了隐患。
母亲是个要强的人，虽然工作任务繁重，但是她从来也没有放松过对自己和学生的要求，备课时要写6－7个教案，每个班每天都要留作业，都有定期测验，学生的作业和卷子摆了满满一桌子。在课堂上，母亲永远面带微笑，让人感觉如沐春风，谁也不会想到当时的母亲正承受着巨大的精神压力。
对我们这些刚刚上学的小孩子来说，在一节课的时间里保持安静是一件困难的事，可是母亲总能用生动的语言和小故事吸引我们的注意力。记得有个小同学，擦鼻涕时用衣服袖子，弄得满脸和袖口上都是鼻涕。课间时母亲就打来热水给他洗脸，擦鼻涕。
母亲教学质量好，她带的班级考试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渐渐地，名声传出去，一些在镇里或县城上高中的学生回村后都要找母亲请教问题。
照看弟弟的老大娘因为身体不好，不能再照看弟弟，而我的爷爷奶奶家和姥姥姥爷家的人因为身处逆境漩涡中，也不能来帮忙照看弟弟。母亲万般无奈下，就冒险把小弟弟放到炕上，怕弟弟翻身掉到地上，就在弟弟周围围上枕头，锁上门去上班。有一天下班回家，看弟弟正躺在地上哭。原来那天弟弟突然会爬了，他拱开枕头爬着掉到了地上。
妈妈心疼地赶紧把弟弟抱起来，一边掉眼泪一边查看弟弟身上摔伤了没有。即使这样，妈妈也没有请假。第二天一早，妈妈对我说：“孩子，那么多学生的学习不能耽误，妈妈不能请假，你爸爸也不能请假，就只有委屈你了，你先在家照看弟弟，我回来再给补课。”年幼的我懵懵懂懂地看着妈妈点点头。妈妈强忍着伤心，擦干眼泪，一扭身出门上班去了。几天以后，一个学生家长得知妈妈的情况后深受感动，就帮助联系了旁边一个解放军兵工厂的幼儿园。弟弟送进了那家幼儿园，我才又继续上学。
至今我还记得弟弟上幼儿园的第一天，妈妈带我去接弟弟的情景。妈妈问阿姨：“他哭了吗？”阿姨说：“哭了一天，哭得嗓子都哑了，后来都哭不出来了。”
妈妈听了顿时泪如雨下，抱着弟弟背着众人站在一个墙角里对着墙哭。妈妈一手抱着襁褓中的弟弟，一手紧紧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只是一声接一声低沉的呜咽，肩膀剧烈地抽动，眼泪不停地流淌。不知所措的我拽着妈妈的衣襟，一声声叫着“妈妈，妈妈。”
回想这个场景，每每都让我情难自控，热泪奔涌。回到家里，我问妈妈：“妈妈，您干嘛对着墙哭？”
妈妈擦擦眼泪说：“闺女，妈妈告诉你，人生在世很多时候要忍耐，要咬牙。要哭，只能自己哭，流泪只能一个人流，不能对着众人哭。从今天开始，你就要记住，有泪要背着人流。”妈妈的这句话，被我牢牢记在心里。
1977年，母亲带着我和弟弟回到北京城里，在一所中学当老师。父亲还在那所山村中学，因为是教学骨干，学生舍不得他走，家长舍不得他走，当地的教育部门也舍不得放他离开，父亲就牺牲小我，顾全大局，又在那里多干了几年，所以我父母又继续过着两地分居的生活。
刚回城时，生活条件非常艰苦，所谓住房只是一个只有八平米的小窝棚。弟弟送全托幼儿园，礼拜一送去，礼拜六接回来。母亲依旧非常忙碌，每天很晚回家，有时候是因为有学生问问题，有时候是因为到学生家里家访。母亲无暇顾及我的学习，她常对我说的话就是：“自己做，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不会的题自己想，做完作业自己检查。”日久天长，我还就真养成了“自己做，自己想”的习惯。很多个夜晚，我一觉醒来，看看闹钟，都快一点了，妈妈还趴在家里唯一的一张又用来切菜，又用来吃饭，又用来给我做作业，又用来给妈妈备课的木头桌子上演算习题，我揉着眼睛问：“您都是老师了，又不用考试，干嘛还做习题？”妈妈说：“很多教育家都说过，要想让学生成为什么样的人，老师就要先成为什么样的人，要想学生爱学习，老师自己首先要爱学习。作为老师，要想上课时轻松自如，课下就要多积累知识。”
我小学毕业考中学时，考进了妈妈上班的那所中学，这样一来，妈妈又成了我的老师，还当过我的班主任。
同学们都爱听妈妈讲课，妈妈讲课声音抑扬顿挫，思路清晰，习题范例信手拈来。不过，也许只有我才知道，妈妈在讲台上的风采是付出了多么艰苦的劳动才打造出来。
妈妈当班主任，她不光给学生讲课，还经常下班以后到学生家里家访，她说，家访是为了解学生的家庭情况，以便更好地了解学生的思想，及时和家长沟通，更好地管理学生。
小曹同学是我们学校有名的调皮捣蛋鬼，考试经常得零分，还总爱打架斗殴，家长说是从小惯坏了，管不了了，就交给学校老师吧，学校老师愿意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而学校领导对这个孩子也很是头疼，想把他送少管所。我妈妈坚决反对，说，如果真送少管所，这孩子以后一辈子就背着这样一个名声，让他以后的人生怎么过？妈妈又找到他的家长，对家长说：既然你们说把孩子交给老师了，那我就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我是不能把自己的孩子送进少管所的。
母亲一次次地去家访，一次次和小曹以及他的父母谈心。小曹的父母感动地说：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老师。不冲我们家孩子，就冲这位老师，我们一定尽父母之责，管好孩子。
在我母亲，小曹本人，还有他父母，以及学校各方共同努力下，小曹终于浪子回头，改邪归正。他现在经营一家玩具工厂，儿子已经大学毕业。他每年都要来看我母亲，有一次我们家搬家，没告诉他，他居然问了好多人，又到派出所街道居委会打听，找到我们家的新居。
我们班上还有一位大力同学，突然意志消沉，悲观厌世。我妈妈发现以后，通过家访得知，大力父母离异，他判给了父亲，因为他的母亲很长时间不来看他，他觉得被亲人抛弃了，心里很苦闷，很自卑，想，既然连我妈都不要我了，那我还活着干什么呢？我妈妈就到大力母亲单位去找他的母亲。大力母亲很惊讶，质问我妈妈：你不就是个教书的吗，你管得着我们家里的事儿吗？妈妈不急不恼，和蔼可亲地说：我是个教书的不假，可同时我也教人，我不能看着我的学生一步步沉沦下去。
找一次不行，母亲又去找第二次，第三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大力的妈妈终于被我的妈妈所感动，来到学校见大力。母子二人在我妈妈的办公室里抱头痛哭，我的妈妈也陪着流下眼泪。从此大力母子前嫌尽弃，母慈子孝。大力又变回了以前那个活泼开朗的大力。后来大力参军了，还给我妈妈写信，头一句话就是：请容许我叫您一声“妈”。
因为工作成绩突出，母亲多次被评为劳动模范和先进工作者，但是，长期的操劳，超负荷的工作，严重毁坏了母亲的身体健康，母亲患有高血压，胆结石等多种疾病。有时候胆结石引发胆囊炎，母亲为了不耽误给学生上课，就在办公室里特意放置了一个躺椅，当炎症发作剧痛难忍时，母亲就大剂量吃止疼药，在躺椅上躺一会儿，到上课时间依然坚持给学生上课。直到再也挺不住了，才住院做手术摘除胆囊。术中医生发现胆囊已经穿孔，再不手术就有生命危险。
几年以后，父亲终于调回城里，我父母在结婚十多年后，才结束了两地分居的生活，我们一家才得以团聚，此时的爸爸妈妈，都已从风华正茂的青年时代步入中年。伴随着改革开放，我们家的生活水准也在不断提高，从小窝棚搬进了新楼房。
父亲也在一所中学当老师，工作兢兢业业，曾历任几所学校的校长和书记，退休时被评为优秀校长，教育局为了表彰和宣传父亲的教学思想，还特意为他召开了研讨会。当时，父母的大学同学正在聚会，消息传来，聚会现场的老同学们为父亲的成就全体起立长时间热烈鼓掌。
母亲当了一辈子老师，她自己也数不清教过多少学生，每到逢年过节，到家里来探望母亲的学生和家长络绎不绝。有些学生成家立业，有了孩子，还带着家人来看望母亲。很多学生对我母亲说：老师，您教给我们的那些公式定理，习题什么的，我们早就忘了，可是您的好，您给我们的好，我们都记得。
而我自己何尝不是如此？在乡村学校妈妈曾是我的老师，回城以后上中学，妈妈又当我的老师，妈妈在课堂上讲的很多书本知识，我早已忘得差不多了，那么我到底从妈妈那里学到了什么呢？
伟大的科学家，诺贝尔奖得主爱因斯坦曾说：教育，就是当一个人把在学校所学全部忘光之后还剩下的东西。他还说过：学校的职责就是，当学生走出校门时不一定是个专家，但要是一个和谐的人。著名印度诗人，教育家泰戈尔老人曾说：教育的目的应当是向人传送生命的气息。
想想母亲学生说的那些话，再看看这些名家所言，真是异曲同工，不谋而合。这又引出一个重要的话题：教育的宗旨是什么？学校和老师的职责是什么？教育关系到国家的未来，尊师重教为兴国之本。“三教圣人,莫不有师；千古帝王，莫不有师。”“德高为师，身正为范。”
在我国儒家经典著作《礼记》中曾有这样一句话：师也者，教之以事而喻诸德也。我国著名的教育家陶行知先生也曾说：先生不应该专教书，他的责任是教人做人；学生不应该专读书，他的责任是学习人生之道。著名国学大师王国维在他的《教育之宗旨》中说：教育之宗旨何在？在使人成为完全之人物而已。……完全之人物不可不备真美善之三德，欲达此理想，于是教育之事起。母亲用她的实际行动践行着这些名家理论。
我的母亲，她是我的妈妈，也是她教过的所有学生的妈妈；她更是我的老师，不仅是我课堂上的老师，也是我人生的老师。妈妈不光向我传授书本知识，更重要的是她教我怎么做人。她是平凡的，更是值得尊重的。
母亲没有授我以“鱼”，却授我以“渔”。她没有给我讲过课外题，没带我去过补习班，可是她身体力行的敬业精神却让我学着她的样子, 自强自立,自己主动刻苦学习。我大学毕业出国留学，遇到许多意想不到的艰难困苦，是从母亲身上学来的忠贞，坚强，隐忍，宽容和大爱情怀在鼓舞，支撑和庇护着我，克服了一个又一个困难，一步步走向成功。
有趣的是，我也从事教育工作，在一所大学里担任数学讲师，而我的弟弟也在从事教育培训工作。我们一家人都从事教育行业，也许是从小耳渲目染的结果，也许是基因使然。
我热爱我的工作，热爱我的学生们，我陶醉于工作带来的喜悦，沉醉于和学生们相处时的欢乐。像雪片一样飞来的感谢卡，热情洋溢的赞美之词，学生们送来的自己烤制的小点心，是学生们对我付出的最大回报，是给我的最大奖赏，也是对我的激励和鞭策，时刻提醒我，做一个妈妈那样的好老师。
本期编辑：程 渝
本期编审：李 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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