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连队,那时的风气

18岁那年,我到山东当兵。
我被分配到某师直属营步兵一连。
我们连驻在烟台地区文登县的南部海边。
这里有一道海湾叫“五垒岛湾”,海岸向北有数万亩滩涂,长满芦苇、荒草,部队进来后开发成了稻田。
我们连有130多人,种了700亩水稻,300亩旱田。
除了用拖拉机耕地以外没有什么机械,全靠人干。整地时,用独轮车推土,一车几百斤重。整水田时,站在水地里一锨一锨地甩,几天下来,胳膊都肿了。
阴历二月,胶东沿海仍然很冷,水里结着一层薄冰,刺骨的凉。很多人得了关节炎,腰腿疼,没有请假的。
军事训练任务也很重。从共同科目、单兵技术一直到连战术都得完成。下雨天,进行政治教育。田间管理期间和水稻收割后进行军事训练。
大家都很积极,很吃苦。除了有政治觉悟外,都想取得进步,将来有个出路。
连队战士最大的愿望是入党,当班长。
在部队能入党,不仅光荣,还有利于复员后的安置,发展。
发展党员的指标很少,全连50多名新兵,到年底能发展三四名就不错了。我们班8个人,除了班长之外都不是党员。
当班长,更是每一个新兵的最大期望。
班长是兵头将尾,是军队条令法规的化身,是连队的骨干,战士的老师。
老兵们说,当兵记住一句话就行了:一切听班长的。
在连队,战士的武器是步枪,班长副班长是冲锋枪,排以上干部是手枪。携带武器时,步枪是枪口朝上,冲锋枪和手枪都是枪口朝下。
许多战士感叹说:“什么时候咱也枪口朝下就好了!”
但是,每年年底从新兵中提拔当班长的只有三四名。
对战士来讲,入党,当班长,是理想,也是梦想。
十一月初,班长突然告诉我:“连部通知,让你去接兵,担任新兵连文书,明天去参加集训。”
文书负责连队文字材料、统计和军械管理,是班长级别。
这样的好事,怎么突然降临到我的头上?
班长什么也没说。
我也不敢多问。
我们接兵地点是江苏省常州市。经过一个多月后的工作,顺利完成了接兵任务,回到连队。
班长对我说:“你在外接兵期间,连队党支部大会已经通过你入党了。连里决定,让你担任新兵班班长。”
新兵训练结束后,我被任命为一排一班班长。
当年,全连新兵中总共发展了4名党员,提拔了4名班长。
听了班长的宣布,我顿时愣住了。
呆呆地望着班长,想听他讲讲具体情况。
如果放到现在,一个人提升了,或者调整到一个好的位置了,就会有领导事先给你透个风,事后对你讲,这件事有多么困难,情况有多么复杂,我从中作了多少工作,帮了多大忙,让你终生感激不尽。
但是,班长什么也没说,只有一句话:“这是支委会研究决定的。”
因为班长不是支委,他的言外之意是:这是党支部的决定,不是我帮的忙。
其实,连队每周开一次连务会,班排长参加,汇报各班工作、好人好事和战士思想情况,班长汇报了好多我的成绩和优点,为我入党当班长奠定了基础。
我们班长的名字叫白仕先,是烟台地区荣成县靖海卫人,1966入伍。当年年底复员,在农村务农。
临离开部队前,他啥也没讲,只说了一句:“好好干吧。”
与我一起入伍的老乡中有一位老张(其实只有21岁),当兵前做过小生意,见多识广,我们称他“乡长”。
一天,“乡长”对我说:“全连这么多新兵,入党当班长的就几个人,这都是连长指导员决定的。连长是今年刚提的,又在指导员手下当过副指导员,连里大事都得指导员说了算。你能入党,当班长,肯定是指导员提出的。”
“乡长”笑着说:“你是不是和指导员有啥关系?”
我说:“啥关系?指导员是胶东人,咱们是几千里外的河南人。家里几辈子都是农民,没有一个当官的,没有一个当兵的,能有什么关系?当兵一年,我没有进过连部,没有给连长指导员说过一句话。”
“乡长”说:“不管咋说,你这一辈子得感谢指导员。这么大的事,他不点名,不点头,根本办不到。”
很多年以后,听连长说,叫我去接兵、入党、当班长,确实是指导员提的名。
我们指导员叫宋仁德,烟台地区乳山县人。我们到连队时,他已经当两年指导员了。平时不大说话,很威严,但处事很公正,讲课很有水平。
当班长半年后,指导员提升到营里当了副教导员。
到营里上任前,他什么也没讲。
两年后,我被提升为排长兼团新闻报道组组长。
指导员依然什么也没讲。
后来,我被调到师组织科当干事,兼任党委秘书。当时,我25岁,应该说得到了党组织很多培养教育,很受组织重用。
我去向老指导员告别。
他仍然是副教导员,在这个位置上已经干了6年。
一般来说,看到自己的下属得到提升,被选拔到重要岗位,都会讲一讲自己怎么发现了你,怎么培养你,以及提拔你的过程,情况。
但他仍然只字未提我入党当班长的事。
我只好问:“那一年为啥叫我去接兵?”
他说:“文书不是什么人都能干的。”
我问:“那为啥叫我入党当班长呢?”
他说:“这是反复征求班排意见,支委会集体研究决定的。”
他的意思很明确:这不是我个人的功劳,是班排的建议,是党组织的决定。如果说感谢的话,那就感谢大家,感谢党组织。
老指导员最终没有得到提升,在副营的位置上转业了。安排到齐鲁石化公司下面一个医院做党支部书记。
前些时,我专门去山东乳山看望他。
他虽然80多岁了,依然精神矍铄,对我们的老连队充满了感情,对连队的干部战士记忆犹新。
我说:“非常感谢你对我的培养,帮助。没有你,我早就复员回家了。”
他说:“我没有做什么。这都是从工作出发,都是党组织决定的。”
从老指导员家回来,我感慨万千。
麦克阿瑟说:“老兵不死,只是慢慢地凋零。”
其实,凋零的只是外在,他们的精神是永远长存的。
这种精神就是忠诚,正气。
一切功劳、成绩,都是党组织的,群众的,别人的,从来不讲个人有什么贡献,不追求对个人有什么回报。
只讲组织,不讲个人。只管耕耘,不问收获。
什么是共产党人和人民军队应有的灵魂和品格?
我想,这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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