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风挟着鹅毛大雪铺天盖地,刺骨的冷风刮在脸上如刀子割般地痛。苦人儿蜷曲在炕圪佬全身像筛筛子。她隐约看见从窗空擩进来一碗饭,却无力爬起去吃。一只野猫舔了两口,饭已经冻成冰块,吃不动,“咪,咪,咪”叫唤几声从窗空钻出去跑了。苦人儿记不清自己多长时间没吃饭了,她迷迷糊糊感觉自己把烂棉裤的棉花都撕的吃完了,这会儿只觉得冷,冷……连睁开双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风雪根本没有停下的意思,越下越猛。圈禁苦人儿的小房子,窗户纸像破碎的布条在风雪中上下飘摇。
恍惚间苦人儿感觉媳妇手里的笤帚把子又劈头盖脸向她打来。她双手抱住头哭喊着,向后躲着。苦人儿疼醒了,用尽全身力气将眼睁开,是房顶掉下的衬柴打在她的头上。她想把砸在头上的柴棍子拿掉,可手不听她使唤,怎么也抬不起来。
迷迷糊糊之中,苦人儿的眼前又出现了过去的生活镜头:母亲背着她在讨饭。在一棵被逃难的人扒的吃光了皮的榆树下睡倒了,凭她怎么哭喊,母亲就是不动,也不睁眼。一双温暖的大手把她抱离了母亲的尸体,将母亲的尸体用土盖住,她被抱到一座教堂。人们都叫这个人“神父”。后来,一对夫妇又抱走了她,给她吃好吃的东西,让她叫他们大大、妈妈。她感到从未有过的温暖、快乐——有好吃的,又有人疼爱。
一根衬柴带着尘土又砸在苦人儿的腿上。苦人儿机械地又把腿往回缩了缩。风的吼叫有些悲苍,雪还是铺天盖地飞旋着……
苦人儿听见了哭声,是她的养母生孩子血迷死了,好多人在哭。她爬在养母身上哭得拉不起来。养母死了,她又成了没娘的孩子。过了两年,养父给她找了个后妈,还带来个哥哥。俗话说,“阴的日头冻的风,蝎子尾巴后娘的心。”她的苦日子接踵而来。养父多出门少在家,她成了后妈还有那个没有一点血缘关系的哥哥的出气筒子。他们找各种理由折磨她,不给她吃饭是常事,最难挨的是后妈的笤帚把子常常雨点般落在她身上,笤帚把子打飞了,后妈打累了,她也感觉不出什么是疼了。她的那个比她高半截的“哥哥”往她嘴里塞驴粪,往她的头上尿尿,拿养父拧的赶牲口用的皮鞭子抽打她,让她转圈圈,说是打拔吊,好几次她转晕了重重地摔倒在地,头被磕破昏迷过去,醒来时发现全身都被水涝了。是他们怕她死了养父回来没法交代,用冷水泼她。只有养父在家时后妈和哥哥才不敢放肆,她也能吃饱肚子。
雪下的一天比一天大,连续下了半个月,天和地都几乎快合拢了,一脚踩下,雪足足有二尺多深,苦人儿天天抱着膀子顶着寒冷站在门口盼望养父早点回来。五天过去了,十天过去了,苦人儿的脚冻肿了,手冻烂了,养父还是没有回来。半个月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养父还是没回来。快过年了,苦人儿看见后妈从外面回来哭得很伤心,她从没见过后妈这么伤心过。好像是人们传言养父从包头往回走,连冻带饿圪蹴下想放点火吃点干粮,结果圪蹴下就再没站起。听大人们说,天太冻得时候,人在路上走就不敢往下蹲,蹲下就冻得站不起了。亲戚朋友们曾沿着养父经常走的路线找过他,可每次都是失望而归。第二年开春,养父赶的驮东西的那头麻驴闻着气息回来了,养父没有回来。后妈听信算命的说苦人儿的命硬,克父母,就把她卖了,卖给人家当童养媳。
恍恍惚惚,苦人儿似乎看见养父母养了一群羊,正在给羊喂草,她上前想和他们说话,他们却又不见了;又像是她那个狠毒的后妈,拉一根讨吃棍,衣服又脏又烂,几乎遮不住羞丑,一只狗追赶着,苦人儿想挡住那只将要咬住后妈腿的狗,她却怎么也动不了;又像是折磨得她死去活来的“哥哥”,转眼又变成了一头驴;她那死了几年的老伴给她端来一碗饭,她刚想伸手接住,却又不见了。
风还在刮,雪还在下。圈禁苦人儿小房子门口的雪被风旋走,又旋回来,门口的雪堆得越来越高。苦人儿在炕圪佬蜷缩着,颤抖着。架上的公鸡打了两声鸣,也许是冻的张不开嘴,不肯再叫一声。
鸡刚叫了头遍,苦人儿就起来给一家人准备早饭了。也许是上天开始怜惜她这个苦人儿了。后妈把她卖给的这个家人都很好,大她二十几岁的丈夫虽然腿瘸,可为人憨厚,人也勤劳能干。公婆待她像对待女儿一样。她又感到了生活的温暖快乐。公婆是老来得子,丈夫是林家的独苗苗,婆婆说还是庙上求来的儿子,小时候出麻疹险险糟蹋了,落了个右腿残疾,托人说了几门亲事都没成,好不容易说成了一个,准备腊月过事了,姑娘却得了猛病死了。婆婆意味深长地说,你们的婚姻是前世造下的。
苦人儿没有辜负公婆的期望,儿女生了十个,活了九个,六个儿子,三个女儿。
南面小路上婚车终于回来了,前面马车上坐的是拉马娃娃、新媳妇和娶送人婆姨,后面紧跟几辆驴车车,吹鼓手坐在最前面的一辆驴车车上,进庄吹的是《绣金边》……经过千难万难,苦人儿总算把四媳妇娶回来了。大媳妇、二媳妇、三媳妇娘家人都好说话,彩到礼足,苦人儿没怎么为难,都顺顺当当娶回了家。五儿子是自由恋爱,儿子愿意给别人家当上门女婿,她虽说有一万个不同意,也还是顺了儿子的意。唯有四媳妇娘家人惜财如命,女子的彩礼钱是周达方圆最贵的,礼节多,难说话。为了能让四媳妇的娘家人心满意足,把媳妇早日娶回家,苦人儿两口子逼得就短卖血了,两年没杀猪,年头到年尾喂的肉猪都卖了凑四媳妇的彩礼钱了,一头驴、五只羊也全卖了,可这媳妇到门前还得个牛钱,苦人儿只得忍痛卖了婆婆留给她的唯一的遗念——一对银手镯。总算才到礼足了。四媳妇的娘家为为难难接了过事的日子。媳妇临上马了,娘家人又提出要五十块钱的压箱礼,逼得介绍人掏出自己的五十块钱,总算把新媳妇娶起身。看着婚车队到了门口,新媳妇娶入了洞房,苦人儿才松了一口气。
狂风暴雪整整下了一天一夜,夜幕降临还没有停歇的意思。四媳妇娘家大和妈来了,一家人坐在热炕头吃着炖羊肉。没有一个人看一下苦人儿是死是活,更别说送一碗饭了。苦人儿抱着头折成了四折子,只感觉全身的筋都往一块搐,肚子饿得贴在后背心,有出气没回气。
小媳妇娶过门后,老两口熬得力尽髓干了,干的就剩一把老骨头了,七八十岁还得自食其力。老头子赶驴车车拉糜子,车翻了压坏了左腿。他右腿残疾,左腿又坏了,没钱去医院看,彻底瘫在了炕上。尽管苦人儿精心伺候,还是没熬过了冬天,撂下苦人儿一个人自己先走了。老伴走了,家里的五个儿子顾不上她的跌落,却为争夺老两口的几亩地大打出手,性格暴躁的小儿子被大哥和二哥按住拳打脚踢了一顿,气急不过当着苦人儿的面喝了毒药。小媳妇对她是又唾又骂,老不死的,天底下没有你这种当娘的,活活逼死自己的儿子。
都说人越老越怕死,苦人儿想死,活的生不如死。小儿子的死如一根钢筋扎进她的心里。
四媳妇扮演出了慈悲心肠,
“妈,你就跟我们。你是知道的,你两个孙子小,没分上土地。你儿子又常年不在家。”
四媳妇硬是把苦人儿拉在她们家,妈长妈短,端吃端喝,并且做了保证,公婆的土地归她,一定会好好孝敬婆婆。好景不长,四媳妇本来就是两面三刀人前面后的主。四儿子是毡匠,一年四季,多出门少在家,即使在家,也是怕老婆怕得要命。四媳妇一年里多半时间都迷恋在麻将桌上。苦人儿成了四媳妇家有饭没工钱的佣人。饭也是饥一顿饱一顿。两个孙子念寄读学校,四媳妇一出门就把门一锁,说苦人儿不会看门,麻将耍完就在小卖部买的吃了。苦人儿一天吃不上饭,还得喂猪、挡羊。赶四媳妇回来要把安排下的活全干完。若是四媳妇输了钱,回到家苦人儿可就惨了,吃不上饭是其次,轻则是一顿谩骂,重则是一顿毒打。有一次拿起扫帚把子刚准备打,正巧邻居老婆来串门,夺下扫帚含泪劝说,孩子,不敢这样对待老人,老人是你们家的福星,你这是造孽惹罪了,会遭报应的。苦人儿这才幸免了一次毒打。
经受了老伴死的打击、小儿子死的折磨,再加上四媳妇虐待,一天没有三顿饱饭吃,却有三顿饱气受,苦人儿老年痴呆了。清醒的时候她还能顾及面子,饿了到邻居家还不好意思吃,在别人再三紧让下才接过人家递在手里的饭,吃一碗就不好意思再吃了。犯糊涂的时候,苦人儿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到邻居家要的吃,吃不饱不放碗,有时候乘邻居不注意,或是饭、或是馍馍拿衣服襟子撩些就跑了,弄得邻居哭笑不得。四媳妇做饭时,只要瞅见媳妇不在锅灶根前,不管生熟就给自己偷偷挖一大碗狼吞虎咽,等媳妇发现时,一大碗已经进了肚子里。有一次,四媳妇娘家大(爸爸)和妹子来了,做了些猪肉,苦人儿见媳妇出门抱柴,用盆子把半锅肉全舀出来,刚准备端上跑,被媳妇逮了个正着。苦人儿肉没吃上,却为自己招来了一顿饱打,四媳妇这次对她的惩罚不是笤帚把子,不是烧火棍子了,不是拳打脚踢了,而是用纳鞋底子的头号大针扎。四媳妇把苦人儿按在灶火圪佬像疯了似的全身乱扎,嘴里不停地骂着,老不死的,老坏怂,我让你偷的吃。
一颗接一颗的血珠子从苦人儿的嘴上滚到衣服襟子上。苦人儿杀猪般的哭喊着,快救命,疼死我了!
四媳妇的娘家大和妹子对女子的这种行为却是视而不见,连一句劝的话都没有。苦人儿一下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大的劲,挣扎起来朝四媳妇的手咬了一口,将四媳妇推了个仰面朝天,爬起来拼命跑出门,她跑呀跑,只觉得四媳妇拿一根棍子一直在追她。不知道跑了多长时间,一茇沙蒿茇子把她绊倒,她再没爬起来。等她醒来后,就被锁在了这间烂库房里。
半夜时分,风还在刮,雪还在下。白茫茫的世界,没有一点杂色。苦人儿看见老头子赶个驴拉车车从她面前经过,她大声喊,老头子,等等我。苦人儿没有喊出声,大睁着双眼,大张着嘴,扯了一口痰,再没有出气。
寒梅,本名蒋润梅,以农民的称号为荣。热衷于用文字记录生活的点点滴滴,用勤劳和汗水打理日子的圆满。漫漫人生路,不求完美,但求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