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进选┃我 的 曲 线 人 生

不知不觉中，稀里糊涂走过了多半辈子，其中的酸甜苦辣，窝在心中很长时间，一直觉得平凡不足外道，却每有不吐不快之感，今天索性一吐为快。
一
我的童年和少年是幸福的，阳光的。我出生在1954年，打我记事起，家里吃穿不缺，好吃的好穿的都是我优先享受。为了保佑平安，家里用4斗麦子给我打制一个银质长命锁，还弄了一个红布项圈，白天黑夜挂在脖子上，又请了几个干大保锁我，像宝贝一样宠着我，呵护着我。六七岁的时候，就和祖母上山放羊，早上出门，晚上回家，中午饿了吃炒面，渴了喝羊奶。没事了就拿羊粪豆豆学数数，先是从一数到十，再从十数到百，最后连晚上进圈数羊也学会了。羊到庄稼地了，赶紧跑过去挡开，反正就是替祖母跑个小腿儿。有一次，我和祖母分别在两个山头放羊（羊在中间沟里），当我看见羊群突然惊跑的时候，一只灰色的野狼就蹲在我的身后，离我只有十几米远近。我惊叫一声：“狼”！祖母听见赶紧往来奔跑。那时狼已经吃过了羊，听见人吼叫掉头跑掉了，这件事让我好长时间想起还后怕。这样的生活过了两年多。八岁的时候，我开始上学了。一年级用土盘写字，用高粱杆杆学习数数，做算术作业，二年级用铅笔写字，用玉米粒算算术题，三、四年级就开始用钢笔写字了。我聪明好学，成绩总是名列前茅，四年级就会办黑板报了，经常受到老师的表扬。因此家里对我更是疼爱有加，常常给我偏吃另喝，灶火门铁勺炒鸡蛋是隔三差五的事。上五年级的时候，文化革命开始了，学校讲政治挂帅，一边学习文化课，一边学习毛主席著作，背诵毛主席语录和老三篇成了一时的热潮。我在几百人的会议主席台上能一口气背诵老三篇，成了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受到公社党组织的表扬。这期间开始停课闹革命，完全小学阶段断断续续折腾了几年，直到1969年，我到吴旗中学上了初中。那时是连排编制，我任三连一排团支部书记。当时学校评选四好班级，我班被评为四好班级，我也被评为三好学生，受到学校的表扬。那时的学制是初中两年，高中两年。1971年我升到高中，任高一一班团支部书记。那时我们已经吃了商品粮，是吴旗县第一届高中生，说是毕业后可以直接分配工作。所以同学们信心满满，发奋努力，我以品学兼优而获得全校师生的好评。高二快毕业的那年，刚满18岁就被学校党组织纳新为中共党员，是全县第一个学生党员，身边投来无数羡慕的目光，我自己也对未来的前途充满了希望。
二
我的青年和中年是酸涩、困惑和艰辛的。就在高中即将毕业的那年，解放军要在学校征兵，当时只有两个名额，学校首先推荐了我。我喜出望外，立即报名应征。武装部首长亲自来到学校见我，要求我尽快办理体检、政审等手续。我急忙走完体检程序，回到所在公社办理政审手续。没想到公社领导坚决不给办，理由是“庄稼地里麻雀，甭想空中飞走”，农业学大寨正需要年轻一代。就这样梦想破灭了，原来说的直接分配工作，也成了泡影。我别无选择地回到老家修理地球。农业学大寨运动如火如荼，农民们每天天不亮就上地，一天要完成20多方土方挖运任务，完不成不准收工。我一个体弱身瘦的应届生，如何受得了这般重苦。心里万般无奈，朝思暮想如何脱离苦海。偶然受到柳青《创业史》的启发，心想凭自己聪明，学个木匠吧！于是乎买了锯子、凿子、偏斧、推刨、平金等一套木工工具，自学木匠。不长时间，我就学会做箱子、木门、桌子等木活，还以公分为交易给本村邻居做了几付家具。后来下乡干部说我有文化，推荐我当了生产队会计，再后来发现我有责任心，有组织力、领导力，又推荐我当生产队长。这样一来木匠活就停下来了，结果让我走入更加窘迫的境地。我以身作则，早出晚归，连家人父母也一样严格要求，一心扑在生产队的繁忙事务上，仍然没有换来社员的理解和支持。许多人总是想占集体的便宜，而我却一味公平公正，结果遭到越来越多的反对。我为此而困惑，不知所措。当了两年生产队长，我身体越来越削瘦，心力越来越憔悴，痛苦之中，我写下一首诗：
雏鹰展翅未曾开，半道停飞空自哀。盆水影中容悴悴，春花未放晚秋来。
在身心双重困顿中，我病了，浑身没劲，乏困无力，先后找了很多乡医，用了不少偏方，也不见好转，最后跑到百里外，找了一个老中医，说是神经衰弱，需要慢慢疗养。当时有我一个叔父，说我这样长期不能劳动，挣不成公分，不是长久之计，建议我拿点礼挡，找找领导，说说好话，看能不能当个小学教师。按照叔父的提示，我买了两瓶店头大麯，送给领导，说明我的困难和意图。果然投桃报李，如愿以偿，从此我的人生发生了重大转折，时间是1978年2月。到小学一个学期，成绩斐然，我教的一至四年级拼音在全公社联考中获得前茅名次。第二年我就调整到公社初中任教，期间参加了全县雇佣教师招考，我以全县第三名的成绩被录取，随后又调到吴旗一中，做办公室文书工作。校长让我写开学动员工作讲话，我第一次接受这样的任务，压力山大，硬着头皮东拼西凑，勉强按时交稿，结果反应很好。1980年底我通过考试转为正式公办教师，刚转正就被调到县委组织部。我用架子车推着铺盖行李到组织部报到，从此进入县委大院。由于我材料写的不错，组织部待了两年又被调县委办做县委书记秘书，1984年机构改革，我被提拔为劳动人事局副局长。这是我人生最为辉煌的时候，因为这是个炙手可热的单位，多少人削尖脑袋往里钻，就因为我是县委书记秘书，所以胜出。此时此刻，我踌躇满志，心花怒放，感到眼前的政治生态空前良好（当时吴旗县是全国党风廉政建设先进县）。从我走出那个自私狭隘的农村小天地，一路走来，非常顺利。短短6年时间，我就从小学民办教师发展到政府热局副局长，期间没有请客，也没有送礼，天空海阔，风清气朗，我对前途充满信心！那年月正值学历文凭吃香，陕西省劳动人事厅与西北大学联合办了个在职业务进修班，我通过成人高考被录入西北大学历史系，圆了我多年以来的大学梦，系统学习了马克思主义哲学、政治经济学、国民经济管理学和劳动人事管理学等二十几门专业课程，政策理论和专业知识水平有了很大提高。期间我是班级党支部书记，由于在85学潮中制止学员串联和上街游行，被西北大学党委评选为优秀共产党员。完成两年专科学业，1987年7月却被任命为薛岔乡党委书记。那时多数人不愿意下乡，谁下乡意味着被贬谪。我因为两年脱产学习，与领导关系不够亲近，只能服从组织安排。那时乡政府主要任务是收粮要款，刮宫引产。面对千家万户，居住分散，加之基础条件差，没电没路，办公煤油灯，下乡靠步行，工作难度大，农村两委的作用尤其重要。为了调动支书主任工作积极性，我把感情向他们倾斜，乡上有少量七所八站零时用工，优先照顾。没想到因此挫伤了班子其他成员积极性，使我陷入尴尬局面。我忙的焦头烂额，其他人很少帮忙配合，出工不出力，我几乎唱成独角戏。那时乡政府经费相当困难，干部工资难保，全年招待费不到4千，上级来客又必须招待，就安排到茶饭好点的农户，事后用救济款解决。我个人的经济更加拮据，每月五六十元工资，家里经常断钱，老婆捎话家里没钱买米，我就请假回去挖药材变钱买粮。后来回忆此段往事，我这样写道：
回想当年薛岔乡，廉洁勤政为民忙。家无炊米妻儿唤，挖药卖钱换米粮。
就这样，我熬了三年，领导说调整其他同志有难度，就把我调回县人大，任财经委副主任，答应随后再调整。此间凡有重要开创性工作，领导大多安排我完成，什么评议七所八站，评议两院，从起草文件到组织实施，都由我身体力行，领导比较满意。当时社会上有个顺口溜：又跑又送，提拔调动；不跑不送，原地不动。大家一起议论，现在靠等距离人际关系不行了，只有和领导搞好关系，才有可能调个好单位。我却说一不惹领导，二不犯错误，只要努力工作，不怕不被重用，大家笑而不语。就这样我在人大消磨了三年。1993年县委办领导去山东挂职，没人写材料，领导调我去任办公室副主任，主持工作，主抓政务。我心想只要好好努力，过一两年就会转正。期间有好心人让我拿出5千元，肯定让我扶正。我当时没钱，心想凭本事吃饭，也可以进步吧，继续埋头工作。直到新主任上任了，我才意识到问题并没有那么简单，只能自认倒霉。写材料是个费脑筋活，需要苦思冥想，搜肠刮肚，有时候因为加班熬夜，弄的人头昏脑胀，恶心干呕，那时才体会到什么叫呕心沥血！有一年，我作为县委办政务主任，被单位安排下乡搞计划生育工作，县委工作会议材料组与我无缘。腊月二十六县委书记打电话批评我不务正业，工作会议材料迟迟无法定稿。尽管我说明原委，书记还是坚持让我完成，并且交待要我第二年正月初三提前送来审定。到了初三，书记又打电话说由于那里招待所没上班，吃住不便，让不要来了。我问材料咋办，书记说你看能行就行了，我也就此打住。初八县委工作会议如期召开，书记拿我的铅笔稿作了报告，事后我问材料有什么问题，书记说”很好”。就这样我在县委办先后伺候了两任书记，他们调走的时候，都对我说同样的话：谢谢你的帮忙，没有把你安排到位，表示歉意。1995年我又被调到组织部，任副部长，分管党建工作。和我关系好的同事认为，这次路子走对了，组织部再呆两年，肯定会有个好去处。于是我用心工作，加倍努力，所分管的工作连续两年受到市委组织部表彰，我本人也被评为党建工作先进个人。1998年机构改革，人事大调整，我请几个老领导说情，结果得到的回答是：你工作没问题，就是人太实在。天哪！毛泽东时代最受推崇的实在人，怎么现在反倒这么不受待见？！之后我到财政局任党总支书记，那时政府部门实行行政首长负责制，书记其实是个虚职。尽管如此，我仍期望领导良心发现，竭尽全力搞好份内工作，财政局连年获得精神文明先进奖。没想到我就这样在财政局耗了8个年头，等来的是退居二线！扳指一算我从1990年到2005年一共15个年头，先后在4个单位拉下手，任劳任怨，默默奋献，替人做嫁衣，创下当地组织史前无古人的记录。我的同学经常调侃我：走了些好单位儿，坐了些冷板凳儿。当地干部也明里暗里议论我是红桃二打尖子，打掉了光明前程。说到这里，有必要解释一下。那是一次下乡检查工作，我陪县委书记和乡政府领导玩扑克捉老麻子，我用红桃二打了书记的尖子，让书记伤了面子，当即扑克一甩吼道：“你的红桃二怎么能打我的尖子，如果是别人会这样吗？不叫你就滚个副主任！”面对这样的窘态，我能怪谁呢？只能怪自己不懂丛林法则，不会审时度势拍马溜须顺应潮流。识时务者为俊杰，谁叫自己不识时务呢？
三
我的晚年是坦淡的，快乐的。2005年3月，我退居二线，时年51岁，身体尚好。不去单位了，呆在家里等死不是个办法，就选择了到建筑工地打工。起初，我不懂图纸，只能做些外围协调方面的事情，后来老板说你如果懂图纸，可以做项目经理，我就从技术员那里找来建筑图集，对照学习看图。什么结构、建筑、水暖、配电等专业图纸，不长时间就基本学会了，施工程序也慢慢掌握了，陆续又拿到了施工证、监理证，专业水平不断提高。从开始打工到2018年7月，前后13个年头，经过七八个工程项目，完成建筑面积30多万平米。期间做过项目经理，也当过监理，不但为社会贡献了余热，自己的收入也翻了翻，彻底改变了家庭经济长期短缺的状况。看见自己亲眼见证修起的高楼大厦，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成就感！2018年下半年，我辞掉了工地工作，来到四川成都看孙子，一方面帮助儿子媳妇解决接送孩子上下学之困难，另一方面也安享天伦之乐。有诗为证：
光阴荏苒似流星，屈指浮生六五庚。满脸沧桑无所畏，天伦尽享慰余生。
接送罢孙子，其余时间就是休闲。初到异乡，人生地不熟，有些不太适应，难免生出一些怀念故乡之情：
不见中秋月上楼，临窗面北几凝眸。故乡千里云无际，谁晓离人有悵惆。
除此之外，更多的时间用来观花赏草，以诗为证：
人逢盛世遣情怀，一草一花放眼裁。热爱生活心有韵，万千气象入诗来。
四川的古镇，古迹比较多，有空的时候也去转转：
都江堰
都江古堰卧岷江，秀水青山诗意长。万世功德诚可赞，防洪灌溉又观光。
黄龙溪
一溪千古隐黄龙，榕树茶楼沐古风。九巷七街三寺庙，古香古色韵无穷。
总体上说，我的晚年是坦然的，放松的，也是快乐的。为了避免大脑萎缩，防止老年痴呆，最近两年多来，我先后写了大约一百八十多首近体和现代诗词，涉及咏物、抒怀、写意、游记、乡情、赞誉等方面内容，分别发表在美篇、微博和多家微信平台上，以此丰富充实晚年生活。来看这首抒怀：
马齿徒增鬓已秋，回眸往事意难收。初心不改情何寄，壮志难酬退不休。拍照吟诗时有兴， 修心养性乐无忧。功名利禄寻常事，一碗清茶天地悠。
四
家庭婚姻和赡养老人是人生道路上绕不开的话题。在我的婚姻字典里，不知道恋爱是什么感觉，也不知道爱情为何物。三岁的时候老人就给我定了娃娃亲，上高中时想到对象没文化，曾经写信退过一次亲。结果双方家长都不同意，也就算了。结婚时公社没有结婚证，办公室文书揪了一张32开粉连纸，随便写了个《代结婚证》。娶人那天是我亲自用毛驴把老婆从百十里外的山沟里驮回来，没有举行婚礼，简单铺了个床就完成了终身大事。老婆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由于没文化，说话缺乏逻辑思维，容易转移话题，为此我们吵架不少。但是老婆对人心好，也能吃苦耐劳，还做的一手好茶饭。从我们结合以来，一直对我体贴有加，有好饭先让我吃，苦活累活自己干，对此我深为感激。多年来社会上花花绿绿，诱惑不断，但我却不敢越雷池一步，始终坚守家庭的责任和底线。按照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我把工资和打工的收入全部交给老婆，家里吃穿用度、人情门户，全由老婆打理。如此这般，我们走过了将近50年婚姻生活，再过几年就应该庆祝一下金婚了。前一段看了裴小元写的《父母爱情》，我深有同感，我们这些六七十岁的过来人，很少不是先结婚后恋爱，一辈子吵吵闹闹，但却又不离不弃，无不折射着那个时代的印记。为此我写了一首小诗：
老伴
时常吵闹成习惯，外辣内甜心底善。年过六旬相濡沫，知根知底到长远。
居家生活并没有谈恋爱那么浪漫，需要柴米油盐，精打细算。我大半生秉持勤俭持家的理念，从来不乱花钱。结婚后头三年，因为家里困难，没花一分钱，以后的日子里也没有穿过名牌衣服、名牌鞋，更没有戴过名牌表，进过高档酒店。坚持有多少钱，办多少事，绝不借债拉账，赤字消费。我的观点是：国家搞市场经济，家庭要搞计划经济，这就是我多年奉行的家庭经济管理学。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应该是父亲母亲。父亲是个刚强正直又吃苦耐劳的农民，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吃苦受罪年复年。年轻时跟随祖母远走他乡，饱受饥寒，中年时负重持家，受尽熬煎。60年代家庭人多劳少，一年到头分文不进，还要倒出粮钱。有人建议让我辍学回家劳动，减轻负担，父亲硬是不肯，坚持供我上学。在一次集体劳动中，父亲因天黑看不清道路，跌下河滩摔坏股骨，终身残废，依然坚持劳动。二弟结婚需要财礼，父亲硬是拖着残疾的身体，在山洞里挖龙骨卖钱，给二弟完婚。母亲心地善良又勤劳肯干，待人处事以善为先，从来不跟儿女要吃要穿。就是这样好的两个老人，晚年生活并不幸福。由于种种原因，在父母生前的最后几年，分别吃住在两个弟弟家里，我因在县城居住，未尽床头之孝。老来伴，生死恋，我没有设身处地为老人着想，让他们在孤独寂寞中含恨老去，内心感到深深愧疚。我唯一能做的是每年清明和春节到坟前祭典，并于前年重新买了上好的棺材，将二老并丧牵入祖坟，让他们在天堂地府相濡以沫，互相扶持，以求二老原谅我的罪过。从祖母去世那年起，我和老伴每年清明春节都要去祖坟烧钱化纸，30多年从未间断，这两年虽然远在他乡，也要寄回纸钱：
每到年关祭祖先，离人在外不得还。乡关北望三千里，微信红包寄纸钱。
结束语
孔子曰：“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我认为孔子说的太对了。不知道别人有怎样的体验，反正我在50岁之前总感觉混混沌沌，马马虎虎，遇事优柔寡断，缺少定力。退下来慢慢回忆往事，总结得失，渐渐地明白了好多道理。曲线定律具有普遍意义，不管什么事，没有直线方程，就像阴阳八卦一样，中间总有一条曲线，做人做事不能只有目标导向，还得审时度势，讲究策略，直来直去是永远行不通的。我回忆过去，没有标榜自己政治正确的意思，也不是愤世嫉俗的宣泄，我只是说出了我的心路历程和人生体验，只想给儿女们提供一个镜鉴，让他们及早懂得人生的真谛，少走弯路，稳步前进，走向成功。
张进选，男，1954年4月13日生。吴起县退休干部。大专学历，曾在人事局，薛岔乡，县委办，组织部，财政局等单位任职。喜欢观光旅游，以文会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