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佳玮 ：人类总渴望生活在更美丽的自然中

人类艺术史的大部分，包括挂毯、壁画、油画、建筑与室内装潢，归根结底，都在为一件事服务：想尽一切法子，让生活环境更接近自然式的美丽。
01
中世纪欧洲贵族住城堡，看去威风凛凛，情调绵绵，其实大有苦处：欧洲城堡和日本领主们的城相似，非为保护人民，只是贵族私宅。战乱年代，匪徒丛生；领主躲在城堡里，就能刀枪不入，说起来，无非地主怕土匪，于是深宅大院，高筑墙广积粮罢了。
然而住在城堡里，实际生活，实在不算有趣：倒不是会有吸血鬼和蝙蝠，只是住在一个石头砌成的筒子里，任谁都气闷。中世纪时没有洗手间系统，城楼守将惯常在十几米高的大缝隙上解决排便问题，久而久之，领主与下人共闻其臭，鼻子一定很痛苦，但中世纪大家都挺脏，也不是问题。真问题乃是一个字：寒。
所以，后人怎么说欧洲挂毯艺术美轮美奂，根梢其实还是人之大欲上：领导怕冷，而且爱美！
后来中世纪也过了，战乱也少了，城堡也荒废了，领主们虽然还是大窗大门高围墙高拱摆阔气，好歹不用造城门楼子了，有取暖方法了，挂毯也慢慢过时了——毕竟这玩意儿太贵了。但挂毯一揭，墙壁裸露，领主们就心情抑郁。盖挂毯是个好东西：描绘景物、织就人情，哪怕城堡里阴森幽暗，领主也觉得自己不寂寞；没了挂毯，空余光秃秃的石头墙，领主们可不得寂寞疯了？
于是就在家具表面做文章啦。
02
15世纪时，法国贵族圈样样都爱学富裕的意大利人：当日欧洲五大城市，巴黎算一个，意大利那边罗马、佛罗伦萨、威尼斯、米兰，独占了四个，潮流所在，人人都爱学。法国人学意大利人用胡桃木制家具，偶尔也用杉木；法国人学意大利人到处雕刻，大到柱子，小到桌腿儿；那时意大利人正文艺复兴，创造力漫溢，看什么都想雕一雕；法国人依样画葫芦，也把家具表面上刻出美女、狮子、海豚、叶子、藤萝，后来便是家具镶片：导致家里家具连起来可以开个动物园。
路易十四上台，不用问，全欧洲时尚业都被他搅和了。这位无与伦比的败家子，建起了伟大的凡尔赛，造了一条镜厅长廊，到处闪金光，就因为他觉得自己是太阳王。
他老人家在1662年，直接造了个皇家家具厂，一切都要特供；当时的艺术总监夏尔-勒布伦投十四爷所好，想出了许多招，比如制造大量卷曲扭动螺旋造型，也就是后世称为巴洛克风格的典型；比如想尽法子在采光好的房间里镶金着银，以显得皇家璀璨。
大体上，看一份17世纪晚期路易十四皇家家具厂的列表，就能看花眼。但见：
材质，除了杉木、橡木、胡桃木和黑檀木这四大金刚，还包括黄杨、冬青、红木、柠檬木、黄檀木，随时待命。
镶嵌品，包括铜、象牙、银、黄铜、骨质、贝壳、天青石、黑曜岩、大理石、犀牛角。那时恰好欧洲各国往外殖民。
当然有生漆，以及花缎、锦缎、塔夫绸、东方丝绸，用来当家具的覆盖物。
好在路易十四爷过世了，路易十五登了场。他老人家开了洛可可一脉风，家具嵌片上也改用岩石、贝壳、花朵和叶子这些小清新风骨；之前的大红大金、大黑大褐，至此成了浅黄色、青绿色和米色。到路易十六，更是用简单的红木配以镀金青铜饰品，就过去了。大概那时候法国国王也想通了，精力主要花在更软的靠垫、更精细的花纹上，玳瑁和象牙成了家具镶嵌面的主要成分，黑檀木成了贵金属一般的存在：依然奢华，但日常家居不太用了。
03
18世纪，法国贵族已经不满足于美化室内了。凡尔赛宫如今依然保留着华丽的花园。当日玛丽-安托瓦内特王后造小特里亚农宫时，请诸位贵妇人一起赏玩，贵妇人都赞叹自然真是美妙，巴黎老城（那时奥斯曼男爵还没做出不朽的巴黎改建工程）就太杂乱了。安托瓦内特王后含笑说，她也只是利用自然，制造一个“树林的客厅”。说穿了，英国与法国伟大的庭院，也是一种工业产品，是被修剪、移植、摆过造型的产品，只是没有用砖瓦，而是用植物而已。
19世纪后半段，日本浮世绘流传到法国，激发了印象派。印象派诸位太爱日本浮世绘的风景画了——所谓名所绘——于是千方百计，要找到符合自己想象中的自然。比如，莫奈有了点钱后，就去吉维尼自己造宅子：
栽种花木，引来河水，开掘池塘；把艾伯特河改道了数百米，生造了个不规则椭圆的池子。还嫌不过瘾，他在水上，特意修了座日式拱桥。桥漆为绿色，跨越池塘；水菖蒲、百子莲、杜鹃花科的观赏植物和绣球花环池而居，柳树和紫藤悬垂水面，让水的色调更趋深蓝，水面漂浮着粉红色的睡莲。
凡高没莫奈那么有钱，但他还是爱日本画，尤其是葛饰北斋和歌川广重的作品。他买了大堆浮世绘挂家里，还跟兄弟写信，自我陶醉：“我都不需要去日本，一睁开眼睛看到画，我就在日本了！”后来他大概也觉得这样挺怪，就跑去南部的阿尔勒。一住下来，便情深一往。那是1888年的夏天，他写信给保罗-高更，哄他一起来阿尔勒做画，“我永远都不能忘却初到阿尔勒的感情……生活在这里，就像是日本！”——真把高更哄来。
04
您发现了吗？
人类艺术史的大部分，包括挂毯、壁画、油画、建筑与室内装潢，归根结底，都在为一件事服务：想尽一切法子，让生活环境更接近自然式的美丽。在城堡里，他们要自然森林图样的壁毯；壁画和油画里，要有大篇幅的自然风景；有钱人要直接造一个自然庭院——即便也许不那么自然。
中文有个词，叫做“风景如画”，听来旖旎，细想不对。风景画，本就是按风景而画的，这怎么有点循环论证的意思呢？类似词句，还有形容美人，曰“眉目如画”。
可是中国古人说某地风景好，会说“堪入画图”，是值得画下来的。
到底是风景如画，还是画如风景呢？
——其实很简单：人类骨子里，爱的是某种匀称美丽的自然，画如风景，风景如画。人类追求的，永远是闲适的、美丽的、田园牧歌式的、温和的、让人愉悦的、仿佛身处自然之中的处境。
现代社会的居住环境大抵逃不开钢铁丛林，想在城市中获得身处自然的感觉，大约是比较困难的。现代人面临着空气污染、水污染、温室效应等等一系列困扰，比过去的人们需要更多的考虑身体舒适度，所以有了空气净化器、净水器、空调；想要从繁杂的劳作中解脱出来，追求生活便利性，所以有了冰箱、洗衣机、微波炉；满足生活所需之后，还要追求悠闲、快乐的心境，所以有了电视、电脑、游戏机……
整体而言，现代生活对于生活之美的追求，比过去拥有了更多内涵，也许是因为，美，不再只是贵族老爷们的追求，而是深入市井平民。“美的”就秉持着这样一种理念，让大众的生活因为“美的”的产品而更美。
作者：张佳玮 公众号：张佳玮写字的地方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80后知名作家，中国篮坛顶级评论家。著有长篇小说《倾城》、《加州女郎》等。
本文配图为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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