厕所中也有女神丨壹读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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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丨戴桃疆
鬼是东亚名产，厕所是神鬼出没最常见的场景，狭小而隐秘的空间中总有鬼魅暗生，时刻准备着夺人性命。
之所以厕所中易生鬼怪，一来便溺是秽物，可能招惹不干净的东西，下行不顺人心也容易积怨，再者厕所兴起之初十分简陋，一个不慎便会酿成悲剧：《左传》就记载了成公十年时“晋侯如厕，陷而卒”；如厕条件稍有改善后，古人又厉行节俭，即便有钱人家，厕内的照明条件也十分有限。日本作家谷崎润一郎在《阴翳礼赞》里写道：“蹲踞于似明若暗之中，承受这障子窗微明的反光，沉醉在冥想中，眺望这窗外庭院的风景，其心情无可名状。”可见传统的日式厕所和中国的情况也差不多。凡阴翳之处皆是神秘之所在，子不能语，佛不可说。
一份积怨
作为日本都市怪谈的领军人物之一，住在学校三楼女厕所第三隔间里的花子从二战结束开始用了将近三十年才完成了对日本厕所的统一大业。这个传说中身穿红衣头戴红帽的女孩在实在不幸，在传说中几乎遭遇了女童可能遇到的一切危险：战时的轰炸、被父母或是变态怪蜀黍虐待、校园暴力、周围的恶童、自卑与自我毁灭、校园事故。她死亡的第一现场——厕所成了她戾气聚集的所在，但厕所狭小的空间很快就容不下这股幽怨之气了，日式浴室、阁楼、橱柜中也出现了她的身影。如果你敲门三声，轻声问句“花子小姐，你在吗？”，得到了“是的，我在。”的回答，然后走开就不会有事。但如果你不信邪地作死开门，就会被红衣红帽的小女孩拖进厕所里从此人间蒸发。
如果说花子的名字威力相当于伏地魔这三个字，那么本体的实力就和盥洗室里哭泣的桃金娘差不多，桃金娘麻瓜出身、神经脆弱，因为被同学嘲笑欺负跑到厕所里哭不巧遇到蛇怪而遇害。虽然怨气重，但对于冤家以外的人危害不大，也给哈利·波特提供了不少帮助，从作对到合作的过程与第一次双方相遇时，哈利、赫敏、罗恩对桃金娘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辅以智力压制的战略战术密不可分。日本校园里流传的制服花子的方法是学霸专属的，据说在和花子发生遭遇战时亮出一份试卷即可使花子瞬间退散，分数越高效果越好。学渣做鬼也是不易，一声“求放过”，双泪落君前。
一缕幽魂
在花子霸占日本厕所前，另有恶鬼紫衣欧巴桑，除了年龄稍长，行凶手法与花子无异。紫衣欧巴桑大概是中国的厕身紫姑东渡后的版本，日本人已经有了属于自己的厕神，紫姑这外来的和尚不好念经，便流落于民间厕所，降格做鬼。
南朝宋刘敬叔的《异苑》记载紫姑是个妾室，由于正室嫉妒，“每以秽事相次役”，最终过劳死在厕所边。昼伏夜出，有人晚上来求紫姑占卜，对着厕所说“子胥不在，曹姑亦归去，小姑可出戏。”但是紫姑还是不肯现身，可见她死后还是很怕丈夫和正室的。后世虽然在紫姑的遭遇和具体身份上添油加醋，但性格上却没发生什么变化，唐书《显异录》中紫姑由过劳转为被“阴杀”，又说紫姑其实是刘邦那位被吕后做成“人彘”的戚夫人。
苏轼作《子姑神记》，其中子姑的故事和紫姑大同小异，不过过程更加复杂。传记的主人公大概是所有死于宅斗的妾室故事的合体：唐时有女子姓和名媚，小字丽卿，是个文艺女青年，初嫁伶人，后伶人被寿阳刺史所害，她被迫成了刺史的妾做红袖添香之用，刺史的正妻是个悍妇，“见杀于厕，虽死而不敢诉”。有人想要捉住她的话便会消失不见，全然没有霍小玉那般“我死之后必为厉鬼，使君妻妾不得安宁”的烈性。北宋朱彧《萍洲可谈》卷三载元丰年间京官胡宗甫的悍妻子逼得家婢云英“自缢于厕”，云英连做鬼的份都没有，宫斗宅斗斗出人命在古代十分普遍，文人对于紫姑的倾心，除了怜悯更多的是因为她给予的灵感。
经过润色后的紫姑才华横溢。唐人段成式著《酉阳杂俎》中有“每岁正月，迎子姑神，以箕为腹，著为口，画灰盘中为诗，敏捷立成。”子姑才思之敏捷是七步成诗的曹子建自叹弗如的。苏轼《天篆记》将紫姑进一步升华为通晓佛法、参透天机的女神，所著篆字“笔势奇妙，而字不可识。曰:‘此天篆也。’”
看，紫姑的坐骑是打扫厕所的扫帚
除了对厕神紫姑青眼有加，文人也喜欢在如厕时寻找乐趣。如厕时“文思如尿崩”的大有人在，欧阳修在《归田录》感言“余平生所作文章，多在三上：乃马上、枕上、厕上也。”清初文学家王士祯撰《池北偶谈》第十五卷中记录一则趣闻，道是明代夏原吉，奉名到江南巡视水利，一日见一位共事的张姓给事如厕，便戏弄对方曰：“解衣脱冕而行，给事给事。”（取“急”与“给”的谐音）张给事应声回到“弃甲曳兵而走，尚书尚书。”（取“尚书”与“常输”的谐音）
一份使命
日本厕神的唯一职责就是保佑那些勤于打扫厕所的主妇顺利生下美丽健康的宝宝。封神前厕神也不过是奈良时代安静的美少女，被身兼水神、雷神、蛇神的大神大物主爱上了。一日，少女如厕，大物主化作一只涂有赤土的箭，从厕所中“上冲少女的阴户”，少女惊慌逃走，逃走途中还不忘把那把袭击她的箭捡起来带回了家，箭在床边化为壮夫，与少女结婚生子。这则厕所媾和后过上幸福快乐日子的传说令日本人民信服，在婴儿出生后三或七天，产婆要抱着婴儿“参拜雪隐”还愿。雪隐即位于北方的厕所，雅称源自北宋禅僧雪窦曾在雪窦山灵隐寺扫厕所的传说。
中国民间于正月十五迎请紫姑，保佑生息
先于紫姑出现的中国厕神也被视为保佑生息的神明。《搜神记》中记载庐陵商人欧明求得彭泽湖神青洪君的婢女如愿做妾，“所愿皆得，数年大富。”南朝宋《录异传》补充后面的故事，说欧明靠如愿致富后便不再爱如愿，并因琐事追打她，如愿被逼到粪堆上之后遁走，此后欧明日渐穷困下来。《荆楚岁时记》和南宋叶廷硅《海录碎事》记载有投钱或人偶入粪壤，云“令如愿”的民俗。后世“打灰堆”时也有“除夕黎明打粪堆，一任灰尘满院飞。但求万事如吾愿，定放汝向彭泽归。”的说法。
如愿自身难保，遂管地不管人，历史再向前推，不具名的厕神也是生育的守护者。厕所是春秋时期才独立出的设施，夏商时期，厕所、产房和猪圈三位一体。《国语·晋语》载“昔者，大任娠文王不变，少溲于豕牢，而得文王，不加疾焉。”说的是大任在猪圈小便的时候生下了周文王。文王没有染疾，在彼时算是奇迹，因此被当做神迹记录了下来。在当今的医疗条件下，伴随着如厕诞下婴儿的例子也还是有的。古人的医学认识有限，以为生子如厕，是顺产的表现，《诗经·生民》云：“诞弥厥月，先生如达。不坼不副，无灾无害。以赫厥灵，上帝不宁。不康禋祀，居然生子。”
在厕所独立后，厕所和产房有保持了数千年的合体关系，地方志载，陕西地区直到明清时期仍然将厕所当做产房使用。婴儿在这里生产也在这里被抛弃，《隋书·百济》记载高丽王的一个侍婢生下了一个男孩，王不愿意负责，“弃之厕溷，久而不死，以为神，命养之，名曰东明。”
厕神具名后便离守护生育渐行渐远，与女性的社会地位下降不无关系，嫡庶尊卑在身份地位上距离的增加使对弱者的同情超越了对自然力量的敬畏，成就了此后厕神孱弱的形象。
一种执念
无论厕神如何令人垂怜，如厕本身终究不是一件雅事。日本人介意如厕时发出的声音，女性尤甚。江户时代上流社会的女性外出时，会令侍女带上陶制的“厕土瓶”以掩盖排泄时发出的可高达75分贝的声音，并催生了日本将座便电气化后的“音姬”。如厕时按下“音姬”，便有悠悠鸟鸣、潺潺水声响起，音量可调。
日本厕所中的“音姬”
然而好挑剔的日本人对此并不满意，争议点在于“音姬”的设计低估了人耳对声音的分辨能力，如厕仍然无法静音。其实让如厕成功消音的方法是有的，但成本高昂。明清史学家孟森教授在《记陶兰泉谈清孝钦时事二则》中记载光绪癸卯年（一九〇三年）三月，慈禧以恭谒西陵为名，试坐新建的铁路。陶兰泉奉北洋大臣袁世凯和会办商务大臣盛宣怀的指示，在车中购置十分豪华的设备并为慈禧特质了临时厕所，“床侧一门，启之即如意桶。如意桶者，便溺器也，底贮黄沙，上堆水银，粪落入水银中，没入无迹，外施宫锦绒缎为套，成一秀墩。”
较之声音，中国人更介意气味，元代画家倪云林有洁癖，家里的侍从端茶送水都必须将茶盘、食盒等器物举过头顶，以防唾沫或是呼出的污浊气体污染食物，如厕则登于高楼之上，排泄物落于楼底，盖以鹅毛以掩其臭，留下的只有小楼昨夜的东风。西晋时，武帝司马炎之女舞阳公主在厕所放干枣塞鼻防臭，王敦娶公主前并不知道有此说，在舞阳公主府上如厕时看到漆箱中盛着干枣，便“啖之以尽”，成了《世说新语·纰漏》的一则。
凡人胸怀还是窄小，忌讳介意的事情颇多，佛教中的乌枢沙摩明王便“深净大悲，不避秽触，为除烦恼妄见、分别垢净生灭之心”。因为他有转不净为清净之德，故佛教常置于不净处祭祀。佛教中“伺便饿鬼”也是有的，日本镰仓时代的《饿鬼草纸》描绘的便是平安时代京都街上路人随地便溺的场景，京都食屎鬼在前虎视眈眈。
京都国立博物馆馆藏国宝《饿鬼草纸》（がきぞうし）中反映的食粪饿鬼 （じきふん）
神通广大的神魔鬼怪尚且不介意屈尊在厕所，凡人大可不必太过介怀，神怪人鬼各有可怜之处，各吐苦水搞不好是要一起哭死在厕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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