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同行之间,才是赤裸裸的仇恨

去罗马的人,有两处地方,一定得去看看。
一是圣彼得大教堂:史上最美丽也是最大的教堂之一、据说可以容纳六万人、累计一百二十年才建成——总之就是大得不像话,繁复美丽得不像话。里头任何一个雕塑、神龛、柱子,都是进艺术史的存在。
2017年4月,里头还是这样的:

一是梵蒂冈博物馆:为了去看拉奥孔雕像,去看《雅典学派》,以及,可能是人类史上最卓越的单人作品,西斯廷小堂天顶画——那是米开朗琪罗仰着头,独自在台架上,完成的传奇。
多说一句:因为这里头不让拍照,图是维基来的。我去小堂两次,每次都听见一个工作人员曼声悠长反复地:no photo, no photo。底下的人群抬头看着。
我去过乱七八糟各色博物馆,类似需要工作人员反复念叨的,也就这么一处了。

天顶画的传奇色彩,大概浓郁些。
许多人可能都听说过:米开朗琪罗为了这幅大画,独自干了四年时间;以至于画完之后有段时间,身体变形,读信时都得将信举过头顶。
可能也听说过:米开朗琪罗不要助手,自制支架,骄傲无比,期间跟教宗儒略二世犯了无数的别扭。
比如,依照瓦萨里的说法:当米开朗琪罗终于完工,但迟迟不肯揭幕,教宗催他。
“你何时能画完?”
“在我能够的时候!”
儒略二世大怒,拿手杖揍米开朗琪罗,嘴里念“我让你‘在我能够的时候!’”打完了,米开朗琪罗回家,收拾行装正待离开罗马,使节赶来:“教宗阁下送您五百金币,并向您道歉。”米开朗琪罗气消了。
第二天,儒略二世又发怒,“你要我把你从台架上推下去么?”米开朗琪罗这次让步了,揭了幕。那是1512年的事。
妙就妙在:这幅空前绝后的史上第一单人作品壁画,是米开朗琪罗不情不愿接下的。
早在1508年他开工时,其实拒绝过许多次——教宗让他画,米开朗琪罗拒绝;教皇再逼迫,米开朗琪罗再拒绝,甚至推荐拉斐尔(那时他俩是竞争对手)取而代之,“我之前就没画过大壁画”。
但教宗依然坚持。结果米开朗琪罗牛脾气发作了:好呗!来呗!
听到这里,难免会觉得:米开朗琪罗和教宗,都有点小孩子脾气?
嗯,因为不只是他俩之间的问题。
话说,天顶画开工前三年的1505年,教宗将米开朗琪罗召到罗马,给他全权,任他去挑选石头,好造自己的陵墓。那年冬天,米开朗琪罗开工。教宗常去探望他,罗曼·罗兰先生说,“好似父子般亲热”。
传说因为去得多了,不好意思被人看见,就在梵蒂冈宫走廊和米开朗琪罗寓所中间,造了座浮桥,可以偷偷地、随时地,秘密地,去看米开朗琪罗。
然后,本文最后一位主角要登场了。
多纳托·布拉曼特,建筑大师,比米开朗琪罗大31岁。米开朗琪罗到罗马时30岁,那年布拉曼特61岁。
此前,布先生已经设计了Tempietto小神庙,后来贡布里希先生《艺术的故事》里拿这个建筑举例,认为是最体现文艺复兴精神的建筑之一——反正,也是位名留青史的大宗匠吧。
按瓦萨里的说法,这位布先生精于计算,年少时很爱拨弄算盘。
一般认为,他跟拉斐尔友情深厚,对米开朗琪罗很不友好。
——《忍者神龟》爱好者一定会抗议:拉斐尔和米开朗琪罗不是兄弟么?怎么还对立呢?嗯,历史上,拉斐尔与布拉曼特一派,的确跟米开朗琪罗有竞争关系。很多年后,米开朗琪罗已经老了,还在书信里抱怨,说布拉曼特和拉斐尔嫉妒他。
一般说法是这样的:
米开朗琪罗1505年,答应为教宗建陵墓,已经投入了时间与金钱。
布拉曼特却去劝教宗,大概是生前建陵墓,太不吉利。
教宗于是将兴趣转向重建圣彼得大教堂:就按布拉曼特的建筑方案。
于是布拉曼特得意了,米开朗琪罗被放鸽子了。
以米开朗琪罗的暴脾气,当然受不了这个。1506年4月17日,米开朗琪罗离开罗马,跑回佛罗伦萨,“老子不伺候了。”
一天后,4月18日,圣彼得大教堂由布拉曼特奠基。
到此为止,是布拉曼特的大胜利。
当然,后来米开朗琪罗被教宗追回来了,眼睁睁看着布拉曼特主持圣彼得大教堂。
又两年后,拉斐尔完成了《雅典学派》为首的一批作品。
于是本文开头的一幕发生了:教宗要米开朗琪罗画西斯廷天顶画(有说法这是布拉曼特撺掇的,希望米开朗琪罗出丑,但不一定靠谱)。
米开朗琪罗先拒绝,推不掉后,便愤怒地答应了。据说他赶走了几位助手,不用现成的台架——助手和台架,都是布拉曼特给他的。
米开朗琪罗就此闭门不出,四年之久,独自完成了西斯廷小堂天顶画。
这幅巨作里,说是怀着对教宗和布拉曼特的愤气,大概也不错。
西斯廷天顶画完成一年后,儒略二世逝世。又一年后的1514年,布拉曼特逝世。
恩怨结束了?没有。
又三十二年后的1546年,米开朗琪罗接管了圣彼得教堂的建筑师:于是他设计了大教堂的圆顶。
四十年前,布拉曼特奠基。
四十年后,米开朗琪罗封顶。
他们的恩怨如今尘归尘土归土,我们很幸运地,在他们逝世后几百年,还看得到他们竞争的留痕,如此美丽的作品——如果没有布拉曼特和米开朗琪罗的对撞,也许我们现在看到的世界,多少会不一样些。
丹纳先生在《艺术哲学》里提过,那会儿的意大利诸位大师,就是这么好勇斗狠、血气昂扬。那百来年,意大利大师都多少这德行。
(此处应有卡拉瓦乔爱好者点头鼓掌声)
是人都有血气,互相斗斗可以理解。好在他们之间争奇斗艳,也竞争出了许多伟大作品:于是我们后世也得饱眼福。
斗归斗,无愧于大师。
相比起来,如果布拉曼特和米开朗琪罗不拿作品PK,而只是跑出去,急吼吼地扣帽子煽火头:
“他勾结路易十二!”
“他是佛罗伦萨的探子!”
那他们就不是大师了,只能拿来再次印证那句老话:
只有同行之间,才是赤裸裸的仇恨。

版权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