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的格局大抵一样:前门后窗,左右两墙。
门,是严肃和呆板;墙,照例挂些冰冷的制度。只有坐椅背后的那扇窗,才略微可以透透气,缓解一些案牍劳形的沉闷与无趣。
试想一下,从故纸堆里站起来,伸伸腰、揉揉眼,转过身就遇见另一个多彩的世界。运气好的话,恰好能从窗口看到蓝天下飞过一只倦鸟,或者一只肥猫在太阳地下打滚,或者围墙上偷偷爬过来的一点新绿……那种惊喜、那种幸福,让你这一秒顿觉生有可恋——原来这世上,不只有办公桌前的苟且,还有窗外的诗和远方。
最初在村小,办公室窗外是一片耕地。那是一块山坡下的旱地,一边和树林相接,一边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中间有几条粗细不一、随意潦草的石坎——不像是为了平整梯地,倒像是为了给翻捡出来的石块一个归宿而临时集中起来的乌合之众。夏秋之际,地里的麦子、玉米挨挨挤挤,窗缝中漏进来的风都带有庄稼的清香。可热闹之后便是沉寂,冬日里裸露的黄土,只生些细弱的荒草,在寒风里迎风瑟瑟。树林边几座坟丘,显得突兀、孤寂。冷风吹破窗纸呜呜作响,黄昏之际,整个校园寂静可怕。
没有电视、没有网络、没有手机,学生放学后,我早早就关上房门,在昏暗的灯光下备课、改作业、看书,倦了就上床,在黑夜里睁着眼想家。那个时候,窗外没有景色。
换了单位后,窗外有一畦菜地,平坦、规整。面积不大,约三两分,划给每人一块,豆腐干一般。菜地四周,一面围墙,一面石坎,一面水沟,另一面是一条水泥小路——靠近小路的一侧,生长着一排密密的大叶黄杨,兼具了篱笆的功能;围墙和石坎边,有葡萄、无花果,有四季常绿的柑橘。闲暇之余,我学着翻地、育苗、移栽,培土、浇水、施肥。夏秋之际,在园子里采摘新鲜的瓜果蔬菜,收获一份劳作后的幸福。土地不骗人,你投入多少,它就回报你多少,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在室内伏案工作久了,抬头起来,看窗外阳光下菜苗嫩叶上金光四射的水珠,看攀爬在架上顶着黄花带霜带刺的黄瓜,看丝瓜葫芦蜿蜒匍匐的藤蔓,看一点点变大的绿椒和紫茄……植物的世界,虽然无声,却总能让人觉得热闹非凡。
再后来到蜀河,办公在二楼,窗外是一块楼房围城的水泥场地。集会、上操,场地上人流聚的快、散的也快,多数仍是空旷和沉寂。靠窗长着一棵枇杷树,树高丈余,枝肥叶长,经年常青。叶形似琵琶,面青背黄,背部绒毛阴密婆娑,四时不凋。冬日里常有人拉住枝干,摘些叶子去煎水,有清肺和胃、降气化痰的功效。枇杷是为数不多的冬花春实的果木,盛冬开白花,至三四月间果熟。枇杷果色黄如杏,肉薄核大,味甘酸。枇杷树下是一条人行要路,果熟时候,常有人驻足在树下蹦跳、拉拽采摘,无人时常有鸟雀在枝叶间翻飞啄食,地上常常叶果狼藉,经月方歇。
那棵枇杷树,我初见时,枝细叶疏,身形单薄,在窗内只堪俯视;待我离开时,浓荫如盖,树冠已高出后窗许多了。
如今在这里,后窗围墙外是一个常年寂寂的三合院。正面是一栋供销社闲置多年的三层砖混楼,左右是两间一样结构的青砖黛瓦小厢房。楼房前,站着一排常年苍翠的圆柏,一棵高大挺拔的广玉兰夹杂其间,远看去有鹤立鸡群之感;场院边立着一棵弱弱的刚过顶的桂花树,其余大半被一丛疏疏朗朗的紫竹所占据。从后窗看出去,我的目光总是被这些迎风摇曳的紫竹所吸引——窗对千竿竹,于我而言,这实在是意外的惊喜了。
古往今来,爱竹之人不可胜数。子路自比为南山之竹;东晋名士王徽之曾指竹曰:“何可一日无此君!”东坡也在诗中写道:“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从皇家园林到百姓庭院,随处可见竹的身影。“未出土时先有节,及凌云处尚虚心”,注重格物致知的文人,赋予了竹许多美好的品质。贤者喜竹,喜其中通外直,叶似利剑锋不露,清瘦节劲身不亢。东坡在《墨君堂记中》赞竹云:“风雪凌厉,以观其操;崖石荦确,以致其节。得志,遂茂而不骄;不得志,瘁瘦而不辱。群居不倚,独立不惧。”
竹和松、梅一起被称为”岁寒三友”,是花木四君子之一,历代诗人、画家多有题咏和描绘,国画墨竹、朱竹更是写尽竹的神韵。文同的墨竹、板桥的石竹、启功的丹竹各具特色、疏朗俊逸,深为文人雅士所爱。
我不是雅士,然而自小便在竹林中嬉戏,自然对竹有着特殊的情感。
记得幼时家中新盖房,门前有块荒地,父亲便从远处挖来几竿老竹,带着我们姊妹四人在门前栽植。我们小心呵护着这几竿老竹成活、抽笋,一寸寸蔓延,终至于儿孙满堂,蔚然成林。放学后在竹林里躲猫猫,月明时在地上描竹影;夏夜里一家人在竹林边乘凉谈天,冬雪时我和哥哥在场院里支筛网雀;我们在竹林里捡鸟蛋、捉鹌鹑、逮松鼠……那片竹林带给我许多美好的回忆。
时过境迁。几十年过去了,那片竹林早已不复存在,父亲已远去天国,母亲也到了垂垂暮年,我们姊妹星散各地,儿时欢愉只能梦中再现了。
所好,此时窗外,还有这片竹林。
“三五之夜,明月半墙,竹影婆娑,风移影动,珊珊可爱。”忽然觉得,归有光的这段话,改三字,刚刚好。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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