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差点儿参加了高考

“万一不行,就让娃复习一年,上X中尖子班算了!”
我在屋里,听初三班主任和父亲这样说。
仿佛言犹在耳,可回首之间,时间已过去整整三十年了。说话的两个人,我尊敬的班主任已退休多年,父亲也去世九年多了。
假若,我想。
假若,那年我选择了复读,命运之神会对我打开幸运之门么?
都说那个年代,最有可能考上清华北大的学霸都上了中专。
可是,人生没有AB剧。我选择了A,就不可能知道B的结局。

我六岁上学,小学五年。初中毕业的时候,刚过十四岁。
初中学校离家二十五里,没有公路。上下学必须顺着河道走,在搭石上蹦蹦跳跳。大河也没有桥,要涉水。遇着夏秋季涨水,就要翻山绕河,多走几十里山路。周末到校,要自己挑粮、背柴,到学校交粮交柴交钱,领饭票。我那时实在矮的可怜,似乎不够一米四,粮草都是我哥给我挑着送到学校去的。
那个时候,验粮验柴的老师总是学生心里的一道坎儿。半截柴没干、苞谷糁不干净,都会成为拒收的理由。而交不上柴粮,就领不来饭票,就吃不上饭。所以我们周日下午就会早早到校,在伙管室门口排队,眼巴巴地指望能早点把拎在手里的那点苞谷糁倒进靠墙的那个米面柜子,换来两张红色和八张白色的饭票,填饱整天饿得咕咕叫的瘪肚子。
我们格外珍惜那两张红色的饭票。因为那是一周仅有的两顿细粮:一餐盖着锅巴的白米饭,一餐清水煮挂面。每到快要放学的时候,我们人在教室,眼睛却一直盯着那个挂着铁轨的屋檐下,当张师掐着表拿着铁条从伙房出来准备“铛铛”敲钟的时候,我们就已经暗暗地做好了百米冲刺的准备。
尽管在家带的腌菜豆豉豆腐乳早已发霉,我们还是吃得津津有味。夏天的时候,我们还会无视煮熟的苞谷糁里一条条寡白的虫子,只顾囫囵地吞咽下去。
毕竟,与惨死的肉虫相比,把肚子吃饱才是王道。
天长的夜晚,晚自习过后,我们回到三四十人的大宿舍,打开床底木箱的铁锁,翻找拐拐角角残存的发霉馍片,或是几个生硬咯牙的红薯干,就着冷水吞咽充饥……
我记得初中三年里最好吃的一顿饭,是隔河滞校后,大姐让外甥女从家里给我带的一碗饺子(大姐万岁!)。因为涨水,周末不能回家补充干粮,我饿得两眼发绿,看到饺子时,先是狼吐虎咽,后来看到所剩不多,才细嚼慢咽倍加珍惜,那个香味,至今还留在记忆深处。
可是,即便初中生活这样艰苦,我还是不知用功。午休时和一帮同学下河洗澡,被老师收了裤子;下自习后,跟着几个大一些的同学蹑手蹑脚地摸到教室外面的后檐沟里,把窗户纸捅破,偷窥教室里复习的男女同学谈恋爱……
我甚至还和同桌讨论,毕业后回去放牛好还是学手艺好。
这种浑浑噩噩的状况,一直持续到中考前一个月的预选考试。

说来也是凑巧。
以前学校每年分配到的参加全县中专考试的名额只有三四个,我们毕业那年,名额猛增到了九个。而入选考试的结果,就是我成了这九个人中的最后一个。
公布入选名单的时候,我站在教导处外贴着的那张写着姓名和成绩的单页纸前,差点吓出了一身冷汗。不是因为我名列最后,而是第十名仅仅比我只少0.5分!
就因为这0.5分的差距,我取得了参加中专考试的资格。而第十名,只能去考高中,与中专学校失之交臂。
假若,假若我少了那0.5分,此刻我在哪里呢?
我似乎是在那一刹那惊醒的。班主任找我谈话,劈头盖脸就恨恨地把我骂了一顿,说没想到我考那么差,差点儿进不了决赛。
老师的话如当头棒喝,醍醐灌顶。一想到再不努力,就要再吃一年生虫的糊涂饭,我的心就会揪成一团。于是我在仅剩的三十天里开始用功,把一天当几天过。我不再关心宿舍的臭虫和碗里的白虫,不去理会女生的八卦和周遭的新闻。当然,我和其他八名同学一样,只能背水而战,我们当年没有参加高中考试的资格,考不上中专,只能复读或回家。
那年,还有个奇葩的规定,中师提前录取,在考试之前填报志愿。
为了增加保险系数,我们九个人中八个都填报了中师志愿。

所有的一切,似乎在冥冥之中早有注定。
中考成绩出来的那一刻,我面对志愿,再去选择别的学校,已经变得毫无意义——班主任说,填报了中师志愿的提前录取,而我的成绩排名小于当年全县师范录取总数。我心有不甘,还是填写了其他学校和专业,但意外却没有发生。
面试的时候有意外。
主考老师看了看我,又低头看了体检表后,说,才一米四三啊,是不是太矮了?我刚想紧张一下,就听到对面一个戴眼镜的女老师说,不要紧,还小,个子还会长的!
于是,我就这样稀里糊涂的吃上了“面面粮”,三年“速成”,十七岁就成了“光荣”的人民教师。
再后来,我用了十三年时间修完了大专和本科课程,而我的峰同学和文同学,仅仅只用了四年。
我在高中任教的时候,对学生有问必答。但我总拒绝每届学生的同一个问题:老师,你文采这么好,当年上的是哪所著名大学?
不是我不想回答,而是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你说,我能面对他们充满敬佩和无比崇拜的眼神说:惭愧,老师我没参加过高考、没上过大学吗?
我需要维护我的尊严,以及我在学生心中的光辉形象。
我们没上过大学,但并不妨碍我们在心底畅想,特别是在各地教师维权讨薪的今天。
如果,如果可以重新来过,我会选择参加高考吗?
我不知道。
毕业二十年,我们班组织同学会,回到母校一看,当年的师范校牌都没了,更不用说教学楼上那“身正为师、学高为范”的八字校训了。
此情此景,让我们一个个面面相觑。我们心下凄凉,但都没有说什么,从那之后,我们再不提组织同学会的话题。
在越发重视第一学历的现在,在小学教师招聘也要研究生起点的今天,我们正在被边缘化,正在被历史所遗忘。
我们这一代人,成了没有母校的孤儿。

每期一语:
很多时候,脚下看似有很多路,可实际上,你别无选择。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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