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下午三点钟,我妈打电话过来,问我们吃饭没有。
我知道,这是妈想我了。
我妈不会聊天,也不太会表达感情。每次打电话,总是按照“星期、吃饭、天气”的三部曲进行,然后就没有然后了。长时间沉默,一直到我挂掉电话——她似乎不会挂电话,有一次和她通话后,我随手把手机放在了桌上,后来因为看时间拿起手机,却发现还在通话中,一个多小时了。
我完完全全地得了我妈的真传,遗传了她内心热情外表冷淡不善言辞的基因。甚至,我比妈还木讷,和人在一起,总是竖起耳朵的时候多,张嘴的时候少。再有趣的故事,从我嘴里说出来,听众也会兴味索然、意兴寥寥。因为这,读师范时没少看《演讲与口才》,可似乎一点儿用也没有。有些东西,是“江山易改禀性难移”的,是深入骨髓了的。
在朋友圈都在晒母亲节的日子,我没有给妈说节日快乐。我知道,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我想“母亲节快乐”这样的话,由我嘴里说出来,会显得有些矫情,不自然;更何况,不能陪在她身边,即使说得天花乱坠,也是枉然。我妈记得春节、清明、端午和中秋,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个母亲节,虽然她作母亲已经六十多年了。
我们家里,保存着一张拍摄于61年前的黑白老照片。这张32开的相纸,是一个多达18人的庞大家庭的共同记忆。我爷爷戴着礼帽,和奶奶端坐在照片正中,前排是八个大大小小的孩子。我妈应该是刚过门不久,穿着看不出颜色的大襟上衣,面目清秀,垂着两条长辫子,站在奶奶身边,表情肃然。这是我唯一能看到的,我妈20岁时的模样。
时隔六十年后,我把这张照片拿给她看。我妈虚着眼睛,面带微笑,在照片上指指点点。可我却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那张面孔,还留着些青春的气息。可在我的记忆里,因为生活的重压,妈始终是一张苦瓜一样,沟壑纵横的脸。
我没有见过外婆。外爷长相恶,说话慢条斯理,似乎很严厉。因为嫌弃于父亲家里贫穷,很少走动。用我伯生前的话说,外爷是很不喜欢他。听说我有个非常漂亮的小姨,在卫生院工作,可惜没出嫁便病逝了。我的小舅是个乡村医生,长着浓浓的络腮胡子,会抽旱烟,不太爱说话,却在一次出诊的路上被胡蜂蛰死了,大约年仅五十岁。可以想象,我妈是孤苦的,她能从娘家亲人那里得到的关心和温暖,实在是非常有限。
五八年大跃进,接着是三年自然灾害。在天灾人祸面前,大家庭分崩离析土崩瓦解在所难免。在米桶面桶的树皮菜叶全部告罄之后,面对十八张整天要吃要喝的嘴,面对一个个面黄肌瘦嗷嗷待哺的孩子,爷爷宣布大家庭一分为五,各自讨活命。我们一家分得了一间半旧房——一间灶屋兼房屋,半间堂屋。大门是两家公用的,因为没有凳子,我们小时候常常抢门墩坐。此外,一张角锄,一张扳锄,半边耳子锅,两条小板凳便是全部家当。我妈说,那个时候,真正是穷得响都不响了。
在十里八村面黄肌瘦的村民都去老爷山抢挖观音土的日子,我妈先后生产过两个孩子,不幸的是,早早都夭折了。与其说是因为疾病,倒不如说是营养不良而导致的死亡。后来,我大姐第三个被放在门板上稻草里,面对绝然而去的医生,我伯用一根银针,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决绝,奇迹般的挽回了这个已经走到了鬼门关上的小生命,也找回了我妈对于重新生活的勇气和信心。
对于丢失的前两个哥哥,我不知道,看到辛辛苦苦怀胎十月落地的亲骨肉,在自己的眼泪中被死神一步步夺走的时候,我妈承受了怎样的身体和心理上的痛苦!我也永远无法想象,在那些似乎永远看不见光明的黑暗日子里,她是靠什么支撑着,才得以顽强地生存了下来!
一九六三年到一九七三年的十年间,我妈生育了我们姊妹四人,或许,我们的先后降临,给这个一无所有的家庭带来了曙光和希望。为了生计,我伯背起了药箱,开始走村串户。
我出生的时候,我伯还在三线修铁路。是我妈,独自承担了地里劳作和抚养子女的双重重任。
我依稀还记得,小时候每天杀黑,都是我噩梦的开始。每当我疯玩累了,要吃要喝要睡觉的时候,等待我的永远是黑峻峻的树影和斑驳而紧闭的大门,任我们喊破喉咙,回答我们的也只是山谷空洞孤独的回响。我妈总是在黑定之后,才会从遥远的地里拖着一身疲惫,吃力地背着背笼,拽着树枝,在微弱的星光下,步履沉重,蹒跚回家。
七十年代末,我开始上学,我伯我妈也才离开拥挤的老院子,在老水井边盖起了三间夯土青瓦房。盖房的时候,我妈和工人们一同上工,休息时赶紧烧火做饭,日夜一刻不闲。五年之后,他们又在原址续盖了两间一厦,我妈仍然劳累如故。劳碌是她的生命常态。我想,所有这些,恐怕已经深深地刻进了她的生命记忆。对她而言,劳作,永无休止,这就是生活的全部。
九十年代初,我师范毕业,小家庭分家,又开始第三次建房。生活的艰辛难以想象,命运之神似乎并不因为她的努力而有所眷顾,对于劳碌终日的人来说,所有的努力只是为了保证最基本的生存必须。生活永远面无表情,并不因她的勤奋辛苦而展露笑容。在五十多岁的时候,我妈还在为生计发愁,还赤着脚在秧田插秧,还在骄阳似火的烈日下,在枝叶纵横的包谷地薅草。
那些有着锋利锯齿的玉米叶子,在她裸露着的黝黑的脸庞和胳膊上划过一道道血痕。汗珠子顺着她布满皱褶的脸,一滴滴落进她脚下滚烫的土地,呲呲作响。我妈并不因这些停息手上的劳作,只是,浸透了汗水的土地,依然贫瘠如故,永远不能生长出满足一家人生活的柴米油盐。
注:文中图片均来自网络
每期一语:
在没有任何人相信你的时候,你的任何努力都会为自己加分。——阿里纳斯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