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读经典|王威廉:路的踌躇——读卡夫卡的《城堡》

路的踌躇
——读卡夫卡的《城堡》
主讲人:王威廉
张欣:今天下大雨,大家还是赶过来,我特别感动。大家很爱学习,王威廉老师也很有魅力,使大家冒着风雨来听他给我们讲卡夫卡的《城堡》。王威廉最可贵的地方是他既是一个作家,又是一个青年学者,他的知识面特别广,感性和理性平衡得特别好,我非常欣赏他。
王威廉:我特别喜欢卡夫卡,今天提出“路的踌躇”,卡夫卡说目的虽有,但不知道路在哪里,我们称之为路的,无非是踌躇。这句话非常费解又特别的迷人。这句话是通往我们今天要讲的《城堡》的道路。
我相信大家对卡夫卡是不陌生的,凡是看过卡夫卡《城堡》的,肯定都记得《城堡》的开头,那是一个大雪天,是夜晚,首先有一种梦幻般的色彩,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主人公K来到城堡前面。K借着朦胧的月色看到面前一座巨大的城堡,他站在那里凝视着这座城堡。这就是小说的开篇。一部小说的开篇奠定了作家的所有叙事基调。如果我们读过很多作品的话,像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多年以后,奥雷连诺上校站在行刑队面前,准会想起父亲带他去参观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包含三种时态,整个《百年孤独》都是在玩一个时间魔方。所有的小说故事处理的都是时间的问题。因为所有的事件都必须要在时间的流逝中完成,意义才得以生成,这跟诗歌、雕塑是不一样的。比如说看一个雕塑,我们一眼望过去就知道它要表达的东西。诗歌也是短小精悍,我们很快知道它要表达的意义。但是小说是漫长的故事,用无数的文字积累起来的,一点点借助于文字挖出来的洞穴和光亮,才可以看到故事形态是怎样的。我们说《百年孤独》是有关时间的,但是我们今天讲的卡夫卡的《城堡》,是关于空间的小说。
关于空间的小说,实际上是特别陌生的,跟传统小说完全不一样。所有的故事都需要在时间的流逝中完成,但卡夫卡的《城堡》让空间、叙事静止,甚至是凝固。这从它的开头就能看出来,K凝视着这座城堡,这是一个巨大的停顿,是空间的显现。然后他走入这座城堡。他发现他走入的这座城堡其实只是城堡郊外的小村庄,但也属于城堡的领地。夜晚,他走着走着,就看到一些人围着篝火,他很困乏就睡着了,被一个年轻人叫醒,说“你一看就是从外面来的,你有没有身份文件,我们村里面的人都有身份文件”。他没有身份文件,但是他的器材第二天就到达,他是土地测量员,是为城堡工作的。他讲完之后,年轻人的态度马上180度转变。这个年轻人不是执法人员,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但对一个外来者抱有这样大的敌意,这就已经反映出城堡巨大而神秘的力量,K就越发想进入这个城堡。

读到这个地方,你感觉他可以进入城堡,它是一部写实小说。但是他在往城堡走的时候,不管怎么走,城堡永远都在远处,无法靠近它分毫。这时候如何拉大时间的凝固性,卡夫卡是通过对话做到的,通过无数的细节描述做到的。他描写拉雪橇的老头是什么形态,什么样的表情,他跟他说话的时候,老头要很久很久才回过头来回答两句话,K就在自言自语一样,这种场景特别怪异,已经完全失去常理,向梦的方向滑过去。这时候他遇到一个信使叫巴纳巴斯,这个信使,其实也不属于城堡内部的人,他只是为城堡的大人物送信。他之所以想当城堡的信使,就是想知道城堡里一个叫克拉姆的官员长什么样。
K在城堡郊区的一个旅馆里面住下来,旅馆的老板娘跟K谈城堡里的克拉姆时特别自豪,克拉姆在老板娘心目中占据的地位特别高,荒诞的是,所有人都在城堡的阴影下生活。弗丽达是老板娘的女儿,也是克拉姆的情妇。弗丽达是一个对爱情仍然抱有幻想的人,K一方面喜欢上弗丽达,另一方面觉得弗丽达跟城堡里的克拉姆有关系,这样可以间接跟城堡攀上关系,弗丽达对他有用,他就跟弗丽达开始谈恋爱,而弗丽达想摆脱克拉姆对她的影响,她愿意跟K在一起。
他们回到村子里面,没有地方住,村长说可以把K聘请为学校的测量员,K觉得很受侮辱,他是一个专业人士,怎么能住在这样的地方。弗丽达说我们至少要有一个落脚的地方。K就答应她住在学校的教室里面。晚上他们就住在教室里面,拉一个帘子。第二天早上他们还没有睡醒,老师和学生就来上课了,一切看起来都特别荒诞怪异。这时候故事的时间已经陷入某种停滞,K进入城堡一直遇到阻碍,他没有再往前跨出一步。卡夫卡又把笔触转向巴纳巴斯,巴纳巴斯有一个妹妹叫阿玛利亚,阿玛利亚曾经也收到城堡高官的情书,但阿玛利亚是特别有性格的人,当众把情书撕毁,并且丢在信使的脸上。城堡的高官也并没有因此惩罚阿玛利亚,但是全村人都开始疏远阿玛利亚,认为阿玛利亚怎么能连城堡的人都拒绝。经常会有这样的事情,一个权威对你的冷落比惩罚更可怕,他并没有惩罚你,但周围人的态度已经帮他完成他的惩罚。卡夫卡的小说体现了权力的巨大可怕性,无处不在的微观性。
K又来了两个助手,说是城堡派来帮助他工作的,实际上是监控他。很多事情特别奇怪,K无法跟城堡取得实质性的联系,但总有中介物的出现。K本来觉得特别的孤独,当两个助手出现之后,他们荒诞滑稽的一系列对他的打扰,让他不堪其扰。K跟弗丽达在一起没多久之后,弗丽达发现K只是想借助她到达城堡。但是弗丽达即便是作为克拉姆的情妇,也没办法跟城堡取得任何联系。在k的世界里面,基本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能跟城堡发生关系。
有一个情节描写特别有意思,当城堡官员克拉姆出现在旅馆的时候,老板娘和其他人通过门锁的锁缝偷窥克拉姆,大家都像虫子一样匍匐在地上,老板娘是偷窥时间最长的一个人,直到克拉姆离去,她还恋恋不舍。卡夫卡写到这个老板娘恨不得生活在锁孔的小世界里面。
女性构成卡夫卡跟他人世界之间的一种桥梁,一种中介物,女性的形象在《城堡》里特别重要。其实女性也是权力的受害者,她们变成被权力异化的存在,同时这些女性也在引导着K,不断给K提供城堡更丰富的信息,让K对城堡拥有抱有一丝挂念。女性是构成K孤独生存与复杂世界之间的一座桥梁,这点也是卡夫卡生活的投射。卡夫卡是一个孤独的人,他为他的女朋友们写了好多情书,但他对跟女性生活在一起是充满巨大的恐惧、恐慌的。就像弗丽迖后来也背叛了k,跟他的助手搞在了一起。
这个老板娘对于自己的员工实际上也是有一种权力的控制欲望,老板娘的卧室是在一个厨房的旁边,一个格间里面,在厨房工作的人是看不见老板娘的存在的,但在老板娘的卧室里面可以清楚地看到每一个员工工作的状态。卡夫卡的城堡物理结构实际上就是一个监狱结构,那个巨大的城堡,高高在上的城堡实际上就是权力俯视的影子。
《城堡》是一部没有真正写完的作品,卡夫卡的朋友布罗德问他“如果你真想写完《城堡》,它的结尾应该是怎样的”,卡夫卡说“到最后,这个K会收到城堡勉强同意他进入的信,但K还是在孤独中死去”。
大家可以看出这部小说的荒诞性,总共是22章,故事前3章是介绍K如何想进入城堡,到最后全部都是人物之间的对话,每个人的对话都特别的怪异,每个人物都像为自己在辩护。所有的人物都像影子一样突然出现,所有的人物都是K的分身,这时候再看演讲的标题就可以明白卡夫卡的小说是如何用形象化的方式来诠释他这句话:目标虽有,但无路可寻,我们称之为路的,无非是踌躇。《城堡》这个小说可以用几十万字来写路上踌躇的过程。

卡夫卡的《城堡》是用德语来写的,他生活在布拉格。布拉格现在是捷克的首都,但在卡夫卡生活的时代,那时候是奥匈帝国,捷克还没有独立。卡夫卡本身是一个犹太人,他父亲是一个富商,从小对卡夫卡的培养是注重的,卡夫卡是一个用德语作为母语的人。他的父亲告诉他“你要忘记自己犹太人的身份,融入当地人”,但是卡夫卡作为犹太人,周围打交道的都是犹太人,他根本无法融入到欧洲人的生活中去。卡夫卡1922年开始写《城堡》,第一次世界大战刚刚结束,奥匈帝国属于战败国,整个奥匈帝国处在分崩离析的前夜,卡夫卡是特别敏感的人,他已经感受到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危机感。他作为一个说德语的犹太人,生活在一个巨大的错位当中,正是因为这种错位,才能让卡夫卡写下《城堡》这样的作品。
卡夫卡的小说主题,其实是重复的,是异幻的,永远出不去跟永远进不去是异曲同工的。卡夫卡为什么可以成为现代世界文学的经典,因为他是一个源头,它把小说写得足够抽象,让每个人都可以从中解读出不同的寓意。
存在主义者认为卡夫卡的《城堡》预示现代人的困境,现代人无缘无故被抛在一个地方,每个人都是无缘无故突然出现在世界上,你没有根源。现代文化跟传统文化不一样,传统文化是有一套完整的文化体系,这套完整的文化体系,它沟通整个世界、宇宙,每个人类在宇宙中有自己的位置。西方有神、人、世界、万物。在中国也是一样,中国讲天人合一。故宫的建筑规划为什么那么宏伟,背后是有一整套天人合一的理念。但现代化产生以后,特别是科学理性产生以后,过去很多迷信都打破了。我们知道很多世界的本质,知道世界是由分子、原子,乃至于颗粒、能量构成的。但人类对物质的了解越来越深邃,反而每个个体在世界上所占的位置就越来越渺小。以前我们说天赋人权,你作为人的权力是上天给你的。但是对于今天的科学家来说,作为人,你只不过是精子和卵子的结合,你作为人的本质只是基因的作用才长成这样,所有的一切都是细胞在制约你,你所有的所思所想都是神经的电流反应。所以它阐述到这步的时候,生命的意义就要打很多的折扣。卡夫卡早在20世纪初的时候就预感到这个事情,所以他所写的《城堡》也是表现个人的无足轻重感,个人的巨大焦虑。卡夫卡的《城堡》为什么长久不衰,因为它隐藏着这样的奥妙,随着你生活阅历的增长,能想象出很多寓意,它丰富了你对世界本身的理解。
一个作家跟一个城市是有某种关系的,年初的时候,我去布拉格走了一趟,对卡夫卡生活的地方都走了一遍。布拉格城堡是一个建筑群落,其中有一个特别宏伟壮丽的教堂,修建了六百年。你走在那个城市里面,无论怎么走,那个城堡都是高高在上的,因为它就是在高地上。去到卡夫卡的居住,你眺望城堡,特别是晚上眺望的时候,你会有一种惊恐的感觉。我们可以想象一下,每当卡夫卡在夜深人静,一个人写作的时候,通过他的窗户看到外面巨大的城堡,他心里所产生的巨大压迫感,他就把这种现实层面的东西建构成他自己的寓言。一切荒诞的东西都有一个现实的原形,卡夫卡写过很多地下、地洞的场景。去到布拉格之后发现那里有很多酒吧,这些酒吧是以前的地窖改建过来的,窗户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地下。一个作家跟一座城市的关系,远比我们想象得要紧密很多,也许他会把城市写得特别抽象,特别富有象征意味,但一定会具备现实元素在里面,这给我的启发是特别大的。
一个作家如何由实到虚,是巨大的考验。
中国作品《红楼梦》恰恰跟《城堡》是相反的。《红楼梦》刚开始构造一个神话,它是虚的,但是后面的故事都是无比的真实。它由虚到实。不管是从虚到实,还是从实到虚,它都有真真假假、亦真亦幻的感觉,这种亦真亦幻的感觉,是一个最完美的艺术境界。在这样的艺术境界里面,阐述的意义是最为丰富,最为动人的。
卡夫卡是一个悖论,你说卡夫卡是一个德国作家吗?这显然对他是侮辱,但他又是用德语写作的。你说卡夫卡是犹太作家,但他的父亲又告诉卡夫卡要忘记犹太人身份,他也尝试这样做。在他的作品里面没有出现犹太人的字眼,但是他又深受犹太宗教的影响,走不出来,作为一个犹太人的身份,他是无法摆脱的,他干脆说自己是一个中国人。
我在布拉格的时候,跟一个捷克的汉学家谈到卡夫卡,我问他卡夫卡属于捷克作家吗?他支支吾吾回答说好象不太属于捷克作家,虽然他生活在捷克,但最好说他是德语作家或者是奥地利作家,但现在布拉格又不属于奥地利。卡夫卡本身就是生活支离破碎的象征,为什么卡夫卡对我们这么重要,从他的人和到他的文,无不反映我们现代人的困境。英国诗人奥登说:卡夫卡跟我们这个时代的关系,就相当于是莎士比亚和歌德跟他们的时代关系一样。所以卡夫卡开启一系列现代经典著作之门。
我们都熟悉英国作家乔治·奥威尔写的《1984》这部小说,《1984》就有卡夫卡的色彩。《1984》主人公叫温斯顿,他的爱人叫朱莉亚。他们两个人后来经受不住权力的利诱、打击、迫害,都背叛了彼此,这跟K和弗丽达的关系特别像。加缪的《局外人》,主人公是一个离群独居的人,对什么事情都无所谓,是特别冷漠的形象。他最后在海滩上失误开枪打死了人,被抓到监狱里面。加缪这段叙述也特别的卡夫卡,他叙述了监狱的无数细节,实际上故事在这个时候也已经停止了,但在叙事停止的地方,思想和空间就开始涌现。《局外人》最后的章节是最难读的,但又是最精彩的,他大段大段的论述:如果你使劲凝视一个地方,你会发现一只虫子、一只蚂蚁、一条裂纹都足够你看上一整天,你可以一直凝视它,一直观察它,就像它是世界的全部一样,这样就特别有《城堡》的感觉。
中国作家残雪几乎就是卡夫卡的信徒和追随者。残雪写过《山上的小屋》,特别的荒诞,总是听到山上的小屋里面有声音在响,但是去找的话,又什么都没有。这种声音、恐惧永远折磨你,但又永远没有真相。从这里可以看到卡夫卡最重要的小说叙事特点,就是某种最重要的叙事单元的缺失。我们传统的小说一定要有因有果,逻辑链条环环相扣,有开头有结尾。但在这里,很多逻辑都断裂了,结尾也断裂了,你不知道城堡是什么东西。这种叙事给人的冲击更大。人不可能作为一个个体了解全部的世界。在卡夫卡的K里面,我们可以看到一个最重要的写作哲学,就是限知视角,限制你所知道的东西。你所知道的东西只不过是你目力所及的东西,你永远陷在自己的黑暗和雪地里面,你永远在找寻另外一个城堡,那个城堡也许是真相,也许是另外一个他者的世界。这就是卡夫卡带来的一种特别崭新的哲学。
美国作家福克纳的《我弥留之际》,这部小说也是非常的精彩,它由很多小节构成,每个小节的主人公都由“我”第一叙事人来展开,讲述同一件事情,这特别有意思。他是有故事主线的,但你作为一个读者,没有办法知道主线究竟是怎么样的,你要通过每一个在场人的叙事来拼成一个完整的图象,我觉得这就是现代作家对于读者的尊重,他把这个权力交给你了,让你们用他提供的视角,用他提供的叙事,你们自己去理解一个更广大的世界。我们经常所做的,难道不就是这样吗?我们每个人不断阅读,修养,积淀自己,不都是刷新自己对这个世界的认识吗?现代文学精彩的地方就在这里。卡夫卡对于中国的影响特别巨大,他几乎开启中国先锋小说的脉络。马尔克斯看了卡夫卡的小说之后,也这样说:“原来小说可以这样写,那我对写小说也有兴趣。”像莫言、余华也是如此,回忆起来都是说:“看了卡夫卡的作品,才知道小说可以这样写。”卡夫卡开启了崭新的文学世界。
包括我们耳熟能详的钱钟书先生的《围城》难道没有《城堡》的影子吗?表面上写一个婚姻状况,是每个人都想进去,进去的人想出来,实际上他也是反映一种人类的状态,每个人都对另外一个人的存在抱有极大的兴趣,总觉得别人过得比自己好,别人没有自己这么孤独,反正永远是有这样一种假设在里面。就是因为你跟别人不能置换,所以你永远都处在这样的悖论里面。现代文学告诉你的是无论你怎么跟别人置换,孤独都是存在的。现代文学是不是太残酷了,把人类的精神世界描写得这么昏暗。我反而觉得恰恰不是,现代文学对人,尤其是对个人做了最大程度的体谅。你阅读黑暗章节的时候,实际上你找到了一个巨大的理解的声音。我们每个人的生存都要找到自己的理解,否则你就会觉得自己是不被理解的。不被理解的话,你的存在就会很难找到落脚点、找到根基。你的存在是可以被理解的,那么对你自己的存在本身来讲就是一个巨大的、畅快的过程。
在卡夫卡的《城堡》里面有另外一个意象:文本。K被要求有一份许可证进入城堡,巴纳巴斯又是一个送信人,他有一些信件,比你所说的口头话语更有权威性。K后来又目睹了办公室里面的文件,也是堆得像山一样。文字构成的世界是特别坚固,特别稳固的,但说话的世界是不断流动的,实际上它表达了对语言的恐惧,一种戒备。为什么这点很重要?这就是反映一个作家的语言观念。传统的作家总是觉得语言只不过是一个工具而已,像庄子所说的“我们找到鱼了,就不要留恋渔具本身、渔网本身”。但对现代作家来说,语言和现实是可以划等号的。卡夫卡很早就敏感觉察到这些东西,他不需要别的哲学家来告诉他,这就是作家的厉害之处。德国哲学家伽达默尔说语言就是人可以被理解的那部分存在。就像卡夫卡的小说一样,人被抛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是沉默的,是不被理解的,甚至说你的存在是混沌未明的,万事万物都是混沌未开的,但万事万物有了名称,如老子说“有名万物之母”,混沌就开了,所以语言的功能是照亮。在卡夫卡看来语言就相当于是现实,可以讲述的现实是你理解的那部分现实,你没有理解的现实是无法用语言复述的。这一点也得到人类学家的证实,人类学家对语言的研究发现,凡是语言能够到达的地方,思维就能够到达。凡是思维能到达的地方,语言也到达了,它是一体两面,是一回事。
有时候我们说我好象知道那个东西,但我就说不出来。其实你不是真的知道,如果你真的知道的话就可以写出来、说出来。有很多优秀的作家,尤其是诗人把很多微妙的但一时无法表达的东西,用一句诗就说清楚了。你可以理解诗人比我们更加敏锐,更加深刻地理解我们人类生存的某种状况。在卡夫卡这里也是一样的,在语言和现实之间划了一个等号。《城堡》中的雪地也是语言中的雪地,那雪的闪烁也来自于语言的光芒。
《城堡》是这样一部说不尽的小说,他的复杂性,常说常新,也影响现代文学史,包括大家最熟悉的村上春树也是卡夫卡的追随者,他有一部长篇小说叫《海边的卡夫卡》。卡夫卡已经代表某种文学精神和气质,但卡夫卡是很难模仿的。
我们刚才提到的这些作品,在我看来虽然受到《城堡》的影响,但也不能说直接模仿了《城堡》,他们在某个方面做出自己创造性的转变,这特别了不起,让我们以后的写作得到一个启示,如何从经典作品中发现一些更加本真的东西,能够跟我们今天这个时代紧密结合在一起,这样的作品一定会是特别精彩的。
读者:这部小说的对话部分很多,他为什么要让对话部分占这么大的篇幅,把叙事部分停止?
王威廉:其实《城堡》的前三章,叙事已经完成了,后面十几章就是用对话建构起来的。首先卡夫卡用不断的对话让时间变得延滞、缓慢。现代小说不是一个叙事的语言,它是描写的,它有无数的细节,用这样的方式,拓展小说的叙事空间。
第二、每个人虽然像影子一样存在,模糊不清,但是每个人都在努力表达自己。我把这个称之为人对自己的辩护,卡夫卡自己也说过,人没有辩护是无法生活下去的。对现代人来讲,每个人都要辩护,反复的辩护。但在大的整体上又陷入一种犹疑不定的状况。这是哲学,也是一种艺术手法。如果大家掌握这种艺术手法,阅读现代作品就会发现都有一种相通的感觉。
读者:作为一个作家,卡夫卡的生命之路在中年就结束了,如果一个作家的生命足够长,对生命达到足够的理解,这条路会不会就变得不那么踌躇了?
王威廉:也未必。文学史上有两种才华的人,一种是天才。还有一种作家是成长型,不断把自己的生命经验转化到文学作品当中。这两种作家都是光彩照人的。卡夫卡属于天才型,但他又是一个小心翼翼的天才,他对自己没有那么多的自信,甚至在他临死时告诉他朋友,要烧掉他所有的手稿。卡夫卡是过世很久之后,他的作品价值才被我们认识到,理解到,这也是我们的幸运,不一定是他的幸运。因为他的几个妹妹都死于奥斯维辛集中营,他若活着也是无法避免的。如果他不英年早逝,如果他能一直活着,那他肯定会写出更多更好的作品,这是毋庸置疑的。但他写的这些作品已经是足够了,正是这种未完成性构成了现代乃至后现代文化的特征。作为路的踌躇,也不是说一个现实层面的考量,这更多是象征意义上的,人类终其一生也未必可以达到那个目标,路的踌躇会一直存在。
活动时间:4月21日(周日) 15:00-17:00
活动地点:扶光书店·保利时光里
承办单位:广州市作家协会 /“我们”读书小组/扶光书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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