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天冬 绘图/林雨飞
正是春季的星期二午后。我和张君跑到郊外的公园里头,说是工作之需,也确然是工作之需,但反正想要跑出来看看野花,拍拍照片,这心思终究还是有的。小路的半途有一种“工作之需”要找的野花,此外遇到的种类,都可谓免费赠送。由此之故,我们走得甚是缓慢,时不时停下来,在草丛里翻来覆去地看个不停。
“这个花,有意思呀!”张君招呼我,“喏,这个可知道名字?”
“莓叶委陵菜。”我答,“倒是并不稀奇。”
“是不是呢?”张君盯着那朵黄色的小花,仿佛神龛里的佛像一动不动地凝视窗外枝头的椋鸟,“你说,若是蜜蜂,看见的花也是这个样子的不成?”
那一阵子,张君对蜜蜂颇为入迷。说是蜜蜂的眼睛和人类不同,人类看不到的紫外线,反而在蜜蜂眼里格外醒目。植物为着讨好蜜蜂之故,不得不在紫外线上也费尽心思。或许人类看来平平无奇的花朵,用紫外线的视角一看竟然与众不同。这一次外出,张君就说什么要向蜜蜂学习。
“学不来吧?蜜蜂什么的。”
“学是学不来,就结论而言。”张君停顿了一下子,或许是在斟酌用词,“嗳,你想,若是依靠蜜蜂传粉的花,在你我看来毫无特异之处,是不是即是说,在蜜蜂看来必有玄机?”
“反向推理嘛,不得了!”我由衷地赞叹,“如此说来,不妨一试。”
张君反正看中了莓叶委陵菜。然而只是那么盯着看了好一阵子罢了。归根结底,我们彼时无非是刚刚工作了两三个年头、既无科研经费也无课题项目的爱好者而已,还是做媒体工作,与蜜蜂啦紫外线啦并无瓜葛。喜欢诚然喜欢,但到底是活脱脱的圣西门和傅里叶。
岂料过了一阵子——两三个月抑或两三年,我却记不清了——张君竟然真个给我发来一张照片。不消说,是莓叶委陵菜,一眼就能认得出。唯独花的颜色变了味道。原本黄色的花朵,变成了鲜亮的淡紫色,而靠近花朵的中央,却是近乎于深红色的极浓郁的玫瑰色。“我嘛,把照相机改造了一番,”张君不无得意地解释道,“近乎于能够模拟蜜蜂看到的样子了。如何,不坏吧?”
“那是,相当不坏!”
一朵花自有若干副不同的面孔。若是将人类所见看作A,蜜蜂所见是B,或许在狗或奶牛的眼里头,花的模样自成了G或W。故而奶牛不屑一顾,蜜蜂却喜欢得不得了。道理诚然简单,然而真个亲眼所见,到底大不相同。
“跟你说,蒲公英也是如此哟!”张君给我看了另外一幅照片,“蒲公英最外头的花瓣,在蜜蜂看来已经不值一提了。越是靠近花中心,花瓣的颜色越深。人类是看不出来,都是一团黄色。”
“傻乎乎的黄色。”我应和道。
Photo by:ultravioletphotography.com蜜蜂自然不懂得奶牛的心思。“嗳,那花开得正好哟!看那标记,明明写着‘快来吃我可好’?你这蠢货,怎么视而不见?”奶牛依旧爱答不理的样子,只顾着将胃里头反刍而出的粘了黏糊糊的口水与胃液的草料,在嘴里大嚼特嚼。那种样子我倒是大致能够理解,说到底是自己的事,别人没资格指手画脚。读大学时怕是难免遇到相似的情形——并非说是人人读大学时都会遇到,无非在此之后,随着年纪慢慢变大,人也变得不再那么肆无忌惮地胡说一通罢了——置身事外者讨人嫌地凑过来问:“喂喂,那个女孩子到底哪里不好?性格啦,相貌啦,言谈举止啦,家境啦,这个那个,简直是无可挑剔了!偏偏又对你这家伙死心塌地。何苦呢?”“不明白呀!”当事人也唯独发一声感叹,“说是说不好,总之喜欢不来。这种事是不能勉强的吧?”人的性格林林总总,各自的喜好种种样样,大凡明了这一点,并能够切实加以认同,就不至于对他人说三道四。我所遇到的人里头,立志要嫁给年长自己三岁的男性者有之(也确然成功出嫁),偏爱手指修长者有之,仅能接受身着干净衬衫的男士者有之,迷恋身材不足一百五十公分的丰满女士者有之,他们无不目标明确,即首先制定规则,之后在规则范围之内寻求机遇。我是说不清楚在自己心里头可有明确规则,写成条文出来应当写满几页稿纸。故而我若是蜜蜂,只得这里看看,那里找找,平白无故耽搁好些工夫。想必生存艰难。蜜蜂眼中的月见草Photo by:Bjorn Roslett当然反过来亦是如此。在伦敦的时候,我跑到邱园——即那所举世闻名的植物园——去看花,在岩石区就花费了一整天时间。植物多得离谱,怎样拍照也拍不完。然而在岩石区的一处角落里,我遇到了几个伦敦本地的中学生。我自路的此端走过来,看到山洞入口处的石头缝隙里,生长着什么奇异的植物,故而举起照相机,咔嚓咔嚓拍起照片来。岂料一个中学生自山洞里探出头来,满怀敌意地看了我一眼。“这家伙,哪里来的?在这鬼鬼祟祟的,莫不是想要干什么不地道的勾当?”自那眼神中,我读出了这样的无声的话语。此刻若是收起照相机,唔,怕是反而多了些嫌疑。继而我想,这里不是植物园嘛,在植物园里头为植物拍照,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继续拍照就是!这么着,那位中学男生好歹看了我一阵子,自讨无趣一般钻回了山洞里头。我自当掉头返回才是,不该去往山洞的彼侧。理应如此,然而终究心里头冒出了好奇的念头,故而我抱紧照相机,钻过洞来。洞的彼侧空地上,铺了一张略显随意的野餐垫,摆放着便携式的外放音箱。几个中学生——具体来说是五个,两个女孩子,三个男生,在我看来或许是十四五岁的年纪——正在那里随着音乐跳舞。说也奇妙,音乐声自洞的此侧几乎听不到。舞跳的是街舞,却又不同于嘻哈式的街舞,在我看来,多少有些后现代式的味道。两个女孩子的其中之一,想必是焦点般的存在,其人身着灰色的短袖无领衫,配以牛仔短裤,白色的低梆运动鞋,将荧光笔一般鲜嫩的黄绿色长袖外套系在腰间,金色的头发散开,披散至肩胛骨的下沿,双腿的线条相当流畅,一双蓝色的眸子宛如宝石。说是跳舞,实则仅她一人在跳。另一个女孩子身披着有点朴实过头的外套,守在音箱旁边,用手机操作以播放音乐。三个男生之中的两人,围在跳舞的女孩子身边,笨拙地应和着节奏,如同踩在豪猪后背上的犀牛。另一个男生守在洞口,此人即是之前探头探脑者,约略卷起的棕色短发,目光湿乎乎的,时而看向跳舞女孩,时而看向我。得得。我在心里暗自叹气。做什么勾当我即刻心知肚明,但知晓是知晓,却只能落得个视而不见,从几个人的目光注视中离开。既未加快脚步,也未故意拖沓。“跳舞算不得什么,植物园嘛!我可是见过比这个更来劲的。”说起此事,有人如此回应。诚哉斯言。在英国的另一座植物园,我便亲眼见过近乎赤裸的老年男子在空场之上,以难以言说的姿势长久地站立。有人喜爱看花,有人喜爱散步,有人喜爱跳舞,有人喜爱以难以言说的姿势长久地站立。若说作为看花者,我是否被其他人所打扰,似乎也谈不上如何打扰。如此足矣。“反正我也不至于住在植物园里。”在心里头念罢这一句,我到底感觉轻松了不少。一如莓叶委陵菜的心思:“奶牛也好,什么人也好,想看就看个够,但花是并非为你们而开的,能明白?”在我相识的人里头,最能明白莓叶委陵菜心思的张君,后来更换了工作。与蜜蜂毫无干系的工作,说可惜委实可惜。我是很想问问他,蜜蜂的事,后来怎么样了?不过终究没有问。关于过去的某个时刻,某些话语或行动,有什么可一再追问的呢?一如此人曾经对我说过的话:“不过呀,蜜蜂也不会和委陵菜过一辈子。”【花与鸭嘴兽与植物卡片】
莓叶委陵菜 Potentilla fragarioides
莓叶委陵菜 Potentilla fragarioides从上到下分别为全波段图像、UGB蜜蜂色、U波段色(摄影@张超_摇光)
模拟紫外线照射下的蒲公英(摄影@张超_摇光)委陵菜是甚为常见的一类野花了,种类倒是不少,要看花和叶片的特征,才能详加区分。我也认认真真观看过莓叶委陵菜来着,花瓣基部,即靠近花朵中央的部位,有时会带有少许深沉些的橙黄色。当然并非蜜蜂所见的紫外线颜色。至于是否与紫外线的色彩同源,我是不得而知。至于蜜蜂所见的紫外线视角之下的花,有一阵子,张君花了好大心思摆弄。与莓叶委陵菜极其相似的蛇莓,看上去无非都是黄色的五瓣小花罢了,紫外线下却变成了外围红色、内部紫黑色的模样。与莓叶委陵菜之花大相径庭。倘使学习植物学课程不甚认真的学生,怕是会将二者搞混,而若问蜜蜂的话,想必对方会答:“截然不同的嘛!”【花与鸭嘴兽】系列短篇随笔,与植物、旅行、生活和胡思乱想相关。暂定周更,敬请关注。其一『花与鸭嘴兽』其二『强行黑夜』其三『假菠菜的外国名』其四『您喜欢臭味儿吗』其五『谢绝蘑菇』其六『狮子王与最孤独的植物』其七『水晶球绝对不行』其八『合欢山上的出乎预料』其九『华沙美人鱼』其十『回不去的时光』其十一『牛排和螺旋起草器』其十二『不仅仅是月桂』其十三『动植物的秋日之战』其十四『有关花坛的回忆』其十五『少女与樱』其十六『百里香赏味指南』其十七『树袋熊式忧伤』其十八『秋裤和切叶蜂』其十九『脂肪充裕者的冬日危机』其二十『富兰克林如何变成印度犀牛』其二十一『生于忧患,死于法棍』
蜜蜂眼中的花是什么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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