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缘
文|张欣
三
曼谷机场虽然不是特别大,仍具国际风范,所有的设施一应俱全,人多但并不显得乱。
梦莉和瑞平推着行李车从到达厅往外走,看上去步履轻盈,从广州飞曼谷,空中也不过三个小时,梦莉枕着瑞平的肩膀睡了一会儿,所以精神特别好,脸上的皮肤白里透红,不时地与瑞平相视一笑。瑞平的心情倒是兴奋中有几分怔忡,因为决定这件事急是急了一点,但具体实施起来,中间一点障碍也没有,顺利得让人不放心,他是习惯了生活中常伴风险艰境的,这样子的结果便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担心。不过两脚踏上曼谷的土地,他便告诫自己要全力迎接新生活了。
脑海中的远景很好,眼前的近景如曼谷机场和美丽的梦莉都让他觉得和谐、顺眼。
是梦莉的哥哥、嫂子来接他们,梦莉似乎觉得有些意外,忙问爸妈没事吧?哥嫂连说没事,大伙寒暄了几句便抢拿着行李出了机场。见哥哥扬手招计程车,梦莉又道,“咱家的车呢?”嫂子看了瑞平一眼道,“真是不巧,车子坏了在大修呢!”梦莉笑道,“面包车也坏了?!’’这时哥哥已招到计程车,一边上行李一边解释说面包车送货去了。
在车上,梦莉的话挺多,但哥哥嫂嫂说话就有点吞吞吐吐,躲躲闪闪。瑞平只当他们是闹不清梦莉要带回家的是什么人?与她是什么关系?所以不愿多说,他也就不想做出特别热情的样子,这一向不是他的风格。
汽车开进唐人街,梦莉嚷嚷起来,“我们这是去哪儿?为什么不回家?”她哥哥嫂嫂像约好了一样不说话,脸色掩饰不住地阴沉下来。梦莉也有了不好的预感,一言不发,
正襟危坐,眼睛又忍不住地往窗外看,当然也看不出有什么异样来,心里也就更乱了。
等到停车时,已安静了好一阵,司机都觉得他们怪怪的,不自觉地把音乐调响。
下车的地方是一间铺面,几米见宽,看上去陈旧、寒碜,到处挂着咸鱼和风干腌制的海产品,铺面上方横着一块旧匾,上面有三个中国字“泰士行”。生意自然是很冷清,梦莉的父亲坐在店里算帐,根本没有多余的伙计,见到女儿,也只哼了一声,看也没看潘瑞平。
梦莉的脸色由红转青,声音带着哭腔道, “爸,这是谁的咸鱼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嘛?!”父亲抬起头来,“你不知道亚洲金融风暴吗?我们破产了。”梦莉表情错愕,呆如木鸡,父亲又道,“你是从中国回来,又不是去了火星念书,很奇怪吗?”不等梦莉回话,有客人来买“海底鸡”,父亲急忙起身,堆起应有尽有的笑容招呼买家。梦莉的哥嫂急忙拥着他们去阁楼上休息。
楼梯吱吱嘎嘎响了好一阵才重归于静,阁楼上拥挤、简陋,凌乱不堪,处处显现主人的挫败和没有心机。潘瑞平整个儿傻了,不知眼前的一切是幻是真?!
哥哥用泰语告诉梦莉,家族生意在金融风暴中被洗劫一空,银行收走了公司、住房、三辆汽车,母亲其实是在附近的公园做小贩卖鱼露,家里总算还剩下这个原来送给人家的铺面,才算没有举家流落街头。
这打击来得巨大、突然,梦莉忍不住失声痛哭。
瑞平听不懂泰语,但见从不失态的梦莉张皇失措到这般地步,也猜到事态有多么严重。
晚上,瑞平呆在阁楼的小侧间里,曼谷的天气是预料之中的暴热,简陋的空调机呼哧呼哧地工作着,像是一个重症的哮喘病人,正在大发作,空气里是充满盐分的海腥气,浓而又浓,挥之不去。
怎么会是这样呢?瑞平虽然年轻,但极少失算,他简直不敢相信,新生活的第一站竟是这样欢迎他,这个玩笑开得过于荒诞了。
他听见梦莉的一家人在隔壁房间争吵,隔板本来就不隔音,加上那边七嘴八舌,开始还尽量压着声调,结果越来越失控。梦莉埋怨父母,家里出事居然不跟她透露半个字,至少应该吹吹风。父亲说,你又救不了我们,反倒是还有大半年就毕业了,我们怕你分心,还是希望你学成回来。母亲说,你爸疼你,觉得女孩子做医生最体面,一辈子不会沾到鱼腥气,我们咬牙顶到你毕业,想不到你还埋怨我们。哥嫂也说,你结婚也该跟家里打个招呼,直接就把人带回家……你不是也没透半点口风吗?!梦莉呜呜呜地哭起来,说如果知道家里是这种情况,无论如何不会带人回来。爸说,带回来也没关系啊,只要你喜欢就好,我们又不会嫌弃他……
以瑞平当时的心情,真想提着行李直奔机场,立即回到祖国的怀抱。可是自己到底年轻,办事没留后路,无论是原单位还是亲朋好友,他表现出来的均是踌躇满志,将在美国大展宏图,尤其是还牺牲掉了最宝贵的爱情……他现在回去,就算是对自己都没个交待,何况方方面面的各路人马?!
他躺到光溜溜的竹床上去,在黑暗中瞪着两只眼,第一次体会到生命中的苍茫时刻。他也不能去骂梦莉,她并没有欺骗他啊。金融风暴,他本来就应该把这一层风险测算进去,可他疏忽了,铸成大错。
仿佛过了很长时间,瑞平听见门响,他便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在没想好怎么办的这段时间里,他肯定不能向梦莉发火,但同时庆幸自己并没有跟梦莉有过什么跨越界河的行动。就在花园酒店订婚的那个夜晚,梦莉曾对他有过暗示,想在酒店开房住一晚,被他婉转地搪塞过去了。现在,他更加什么都不会做,无论从哪方面讲,都没有心情啊。
梦莉似乎在他身边站了一会儿,或是等他睁开眼睛,或是等他在黑暗中拉她一把,让她在他怀里痛哭一场,即便是不说什么安慰她的话。但显然她失望了,躺在竹床上的瑞平一动也不动,她便独自上床,蜷曲着身子小声地饮泣起来。
这一切瑞平都听到了,却连做表面文章的情绪都没有了。竹床很硬,硌得他骨头生痛。
往期连载:
浮世缘(一)
浮世缘(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