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击社会灵魂的发问
——解构《孔乙己》面对权力不平等的漠然与转嫁的语言密码
本文是受陈晓东老师“一语立骨”讲座启发的文本解读实践,特向陈老师以及所有开拓创新孜孜以求的语文人,致敬!
鲁迅先生《孔乙己》的经典性毋庸赘言。经典,是无论从语言、内容、思想等方面都经得住时间的打磨的,经得住千万人反复研读的,大到段落结构,小到文字标点都有值得我们解析的语言密码。
对于这一篇经典作品,我选择的是文中作为小伙计的“我”的一个内心独白:“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作为解构全篇的语言密码。
“讨饭”点明孔乙己的地位、财富,是能否“考我”的评价标准。这个评价标准与学识、能力无关。人们固有的意识是,没地位没金钱的人,是没有能力,没有学识,没有资格,没有权利,没有尊严,没有平等的……
进一步思考,这一句话并不是“我”的个人独白,而是咸亨酒店的群体意识。把这句话的语境范围扩大到全篇,我们发现,咸亨酒店所有人的言行无不先天携带这样的固有意识:
讨饭一样的人,也配有名字么?
孔乙己无姓无名。他的称呼,不是来自父母,也不是来于自己,而是别人随意赐予。鲁迅的长妈妈就属此例,而孔乙己尤显可悲——一个读书人,最终落得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了,这是何等的悲哀呢?所有人都觉得,这个讨饭一样的人,用有这样一个绰号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他不配有一个真实的姓名。
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被过问么?
听说孔乙己被打折了腿,掌柜是一声原来如此的“哦”,可见掌柜并不在意孔乙己被打折了腿。酒客为了显示这件事的离奇——孔乙己竟敢偷丁举人——引起谈资才继续讲下去。掌柜的发问“后来怎么样”,是在关心孔乙己吗?显然不是,他关心的是事,是“偷”的结果,是丁举人的处置方法。最后喝酒的一声事不关己的“谁晓得”,终止了话题,因为“偷丁举人家的书”这件事已经结束了,孔乙己真正的结局,是死是活,则不是他们所要关心的了。
讨饭一样的人,也配有颜面么?
孔乙己最后一次露面,已经落魄到极点,行将就木了。掌柜在孔乙己的恳求下连续逼问“偷东西了!”“取笑?”,最后与其他人一起“都笑了”。他们居高临下,俯视这个坐在地上的快要走到生命尽头的人,像调弄一条狗一样,调笑着他。这种没有尊严,唯一作用就是用自身的缺陷给人们的生活带来一些笑料的人,不难让我们想到西方艺术舞台上小丑的角色。
除此之外,咸亨酒店众人的固有意识还包括:
讨饭一样的人,也配穿长衫么?
讨饭一样的人,也配喝酒么?
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被记住么?
讨饭一样的人,也配有尊严么?
讨饭一样的人,也配得到平等么?
……
孔乙己配吗?不配!因为他是“讨饭一样的人”,因为他没有地位,没有财富。讨饭一样的人,只配得到嘲笑,无视,冷漠。所以,“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一句,不仅是小伙计对孔乙己的评判,更是咸亨酒店所有人对他的评判。而正是这样的评判标准集中体现了人们人性中的淡漠和凉薄。鲁迅的作品充满了“配与不配”的质问,而评判的标准无疑是财富地位,甚至是深具迷信色彩的糟粕思想。
《祝福》中,四叔是不喜欢祥林嫂的,因为她死了丈夫,是个寡妇。但是祥林嫂勤劳。第二次到四叔家做工,四叔因为她“败坏风俗”便不许她参与祭祀。
一个死了丈夫的人,也配做工吗?
一个“伤风败俗”的人,也配祭祀吗?
我们问一问,祥林嫂配吗?不配,因为根源是:她是一个可怜的女子。
我们跳出小说的体裁,将体裁扩大到散文,看一看杨绛笔下的“老王”。
脑袋慢的人,也配进组织么?
有田螺眼的人,也配当一个好人吗?
……
如果说小说是生活的虚构,具有艺术的夸大,那么散文则是生活的真实。继续扩大,我们从文学作品回到现实生活来。网上曾不止一次爆料某某豪车车主贬斥拾荒者、清洁工等为“臭要饭的”“穷光蛋”等,这是我们不得不面对的问题:被贬斥的仅仅是拾荒者们、清洁工们吗?被贬斥的何尝不是我们呢?
从《孔乙己》诞生到现在,历史已经经过了整整一百年,然而对一个人的评判标准,很大程度上不还是由地位、财富来决定吗?
“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一句,不仅构建了全篇人物的言行,更反映出人性的淡漠和凉薄,极具文学的艺术性与深刻的现实性。
但是这句话的深刻性到这远没有结束。回到起点,这句话是谁的心里独白?是“我”,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这是一个很可怕的地方,一个十二岁孩子的想法已经被这个社会的偏见固化,随着这个社会一起冷漠与无情下去。这是不是鲁迅以一个孩子为叙述视角的真正用意呢?
而更可悲的地方在哪呢?将这句话放入一个更大的语境中:孔乙己之外的人。我们看到这种“配与不配”的拷问恰是咸亨酒店人群的自我评价。
对于当小伙计的“我”来说,
样子太傻的人,也配侍候长衫主顾?也配做羼水的工作么?不配,因为阿谀奉承和掺假是需要油嘴滑舌见风使舵的。
一个小伙计,专管温酒的人,也配当掌柜么?不配,因为“我和掌柜的等级还很远呢”。
做工的短衣帮,也配要酒要菜么?也配坐着喝酒么?不配,这是两个世界的人的不同享受。短衣帮用充满羡慕的、惊恐的、难以置信的神情说出“他家的书,偷得的么?”这句话,就显示他们自觉地划出一道鸿沟,作为两个阶级的屏障了。从大人到孩子,他们自觉地把自己归为下等人之列,把自身与上等人之间的这层屏障看成理所当然。
小伙计配不配?短衣帮配不配?同样是因为身份地位、财富,他们自己也知道他们不配。这是最可悲的地方。他们畏惧却又用自己的言行自觉维护着这种不平等的等级观。面对这种权利的不平等他们已经漠然并且寻找一个可供发泄的对象将这种漠然、凉薄转嫁到他的身上。
这一切,又加深了这个社会更深的不幸。
鲁迅有过这样一段话:一方面用人性关照虫性,在昆虫身上倾注了深刻的人文关怀;另一方面又用虫性反观人类生活,思考人类的生存状态、生活态度、价值观念。这是他在评价《昆虫记》时说的。而我想说,鲁迅的《孔乙己》一方面用社会人性践踏孔乙己,在孔乙己身上倾注深刻的悲哀;另一方面又用孔乙己反观社会人性,挖掘社会更深的不幸。
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直击社会的灵魂,永远!
作者简介:
施忠海,安徽省六安市裕安中学语文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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