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记百科面前的小小的一条路，你转弯抹角地走去，走一天也走不了，走一年也走不了，走一辈子也走不了。有时候你以为是没有路了，然后几个圈圈一打，则前面的坦道又好好地在你的眼前。 ——郁达夫
考核（六）
文/齐红新
五哥写材料写得出名。至少在荷水镇如此。从大学毕业到荷水工作，一头扎在办公室的材料堆里就没有再钻出来。写出来的各种各样的材料，林林总总码着，足可超越五哥的身高。五哥用材料送走了一个又一个官员，自己除落一个能写的虚名，一无所得。其实，应该说，五哥也有所得——得了个头晕的毛病。尤其是春天昼长夜短的时候，五哥的头晕病越发严重，眼前冒出些飞翔的金星星，心悸一阵一阵的，脸色苍白，手脚几乎颤动起来。五哥找书记说，由于健康原因，办公室的活是不能干了。书记没给五哥表态，却很热情地给五哥提供治病的偏方。书记说：“年纪轻轻的，会有什么病？你是低血糖，平时多吃点糖果就好了。”五哥又去找镇长，镇长批评五哥说：“盼真，你干这政府秘书，可是个兵头将尾的活儿，是个向上提拔的跳板。熬了这么多年，快熬出头了，放你到站所里去，干个站所长，经济上虽说实惠点儿，政治上全完了。再说，你跟别人干了一年又一年秘书，轮到你陈哥了，你躺倒不干啦，够不够兄弟情意？最短也要为你陈哥服务一年！”五哥说：“我年龄已经显得大了，不适合再干这政府秘书。县政府开秘书会，都是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满脸带着稚气，就显我老。现在镇里又分来不少学生，都能说会写的，随便挑一个，都会干得比我好！”镇长说：“挑人，得有个过程。你干就得干好，别胡思乱想。”
书记、镇长既然都不松口，五哥只好继续干，继续写材料，继续心悸气短、眼冒金星。人言艺多不压身，五哥却烦透了写材料这个活，像一个烫手的热芋，沾在手上甩都甩不出去。不但压身，而且要命。直到后来因五哥与书记关系紧张，五哥才逃离了办公室，被书记刁难式地派到不显山不露水，专业性很强，而五哥又一窍不通的审计站，干了站长。既使如此，还有不少材料追着五哥不放，尤其是那些上访告状的汇报、调查报告、领导检查检讨之类的材料，上级部门把关审查严格，又涉及领导个人切身利益，自然马虎应付不得，不是糊里糊涂谁写都能过关的。上级连续把上报材料打回来几次，镇里没辙了，就找五哥写。哪个领导找五哥，五哥不应酬，不接活，就得罪哪个领导。苦海无边，不写是岸。五哥有时想，啥时候当个领导自己就不用亲自写材料了。可是五哥运气不好，当不上领导。五哥不想写材料，就只有拧紧脖子说“不”，得罪领导。于是三番五次，领导层对五哥的评价不满之词增多了。私交厚点的领导批评得含蓄些：盼真现在摆脾气啦，不好用啊。书记对人则说得更直接：“唉，人有能力，就是太消极，不求上进！”书记的话，即代表个人看法，也代表组织意见，金口玉言，有些盖棺定论的调味儿。这么说过几次，在不少人眼里，至少是在对五哥不甚了解的人眼里，五哥变成了一个落后分子，形象彻底坏掉了。
就为不写材料，五哥与书记发生了直接冲突。
为的是一个村民小组的毁林案件。一个开副食店的小暴发户，不知通过何种渠道，何种手段，承包了四、五十亩耕地，全部种上了香樟树幼苗。才种树的时候，树很小，没什么动人之处。三年之后，树粗了，高了，枝繁叶茂，便大姑娘似的招风惹眼起来。谁从旁边过，都会对这一大片林地看上几眼。这么看过去看过来的，看出了问题，看出来一个毁林案件。组里一部分与小暴发户有隙的农户，借口耕地里不能种树，老老少少百十人冲进林地，短短半天时间，毁树 500 余株，惊动了县、市林业部门。上边派了调查组下来，镇里上呼下应，也成立了一支调查组，从站所抽调了八人，分四组配合上边调查组专搞调查取证。五哥被抽上了。不知怎么的，镇里只要有大型的活动，五哥几乎没有不被抽上的。而且总还被当作骨干使用。也许这就是书记所评说的“人有能力”的体现吧。调查取证任务结束的那天，是个星期天，机关里的人都已经走了，这八个人坐在田副书记的办公室里，逐组汇报调查取证情况。田副书记说：“这几天大家都辛苦，走门串户挺不容易，任务完成得不错，可以回家歇两天，洗洗头换换衣服，喘喘气。不过，这事上边要求的时间很紧，经书记办公会研究决定，盼真这两天暂时还不能歇，恐怕还要熬夜加班，把调查报告赶写出来。”五哥听罢，刚才还和大家一样因为可以歇两天而喜笑颜开的脸，陡然间阴云密布，欲风欲雨。五哥硬梆梆地说：“我不写！”在坐的人都眼看着田副书记，田副书记好像早有思想准备，不愠不火，笑眯眯地说：“盼真，这可不是我个人的意见，是书记办公会研究的。”五哥继续发泄愤怒，气呼呼地说：“办公室里那么多人，咋都不写材料？我现在可是审账玩数字的人，与材料不相干。”田副书记说：“办公室里现在都是年轻人，鸡毛蒜皮的小东西，鼓捣鼓捣还可以，谁能拿下这材料？”话说到这份上，五哥也顾不得党委秘书坐在现场了，黑着两眼，一针见血地说：“党委秘书、政府秘书不都是写材料的么？小兵写不了，大员上前嘛，在其位谋其政嘛，关键时刻闲着干啥？岂不是……”五哥差一点就说出了“养球晒蛋”几个字。五哥瞥了一下党委秘书，只见党委秘书神色窘迫，低眉顺眼，尴尬地双手拧着中性水笔。五哥想，没有真本事的人就是没脾气，有时候容易让人看不起，也够可怜的。这党委秘书，身份至今还是个工人，初中生，原来在县里一个局里打字，听说是花了三万元，买通了一个县官，买来了这个副科级官职。才调入荷水时，就勇敢地对书记自亮家丑，直言相告说自己不会写材料。但书记对他一直青睐有加。五哥曾为此感叹良久：有用之人有用却不用，无用之人无用却重用。难道这就是上天的好生之德吗？真是驽马得志，良马骈死于槽枥之间了。五哥私下戏称他魏好古。魏好古是五哥学过的一篇语文课文中的人物，不学无术，胸无点墨，却福星高照，官运奇旺，一个典型的引人发笑而又引人深思的形象。田副书记见五哥一句一顶牛，话也越说越尖刻，越不分场合，表现出把斗争坚决进行到底的态度，就不想再和五哥言来语去磨嘴皮子，抬出了书记的招牌，来一个泰山压顶：“盼真，这事是余书记亲自点的将。你不写可以，不过，你得去直接与余书记说。”五哥接上一句：“反正余书记没有直接与我说，我是直接听你说的，我还直接与你说，你直接告诉余书记吧。”五哥也来真的，对抗住不写调查报告。心里却也没闲着，不停地盘算着种种可能及其预后。
几天未见任何反应。对于事态的平静，五哥归结为书记没在镇里的缘故。听说书记随一个县里组织的企业考察团到东南沿海参观学习了。说不定此时书记正在某个歌舞厅里翩翩起舞，或者躲在某个灯光阴暗的角落，正被一个妖艳的小姐揉捏着。或许，这才是书记考察的内容，去年省里搞经贸洽谈会那阵子，书记参加了半个月，机关里突然就哄言哄语，传说书记在省城接受异性按摩被扫黄了。尽管远隔千里，真伪莫辨，但五哥相信无风不起浪，凡事都有因。五哥后来看见书记，脑海里总爱臆想出书记被扫黄时的狼狈样子。书记不在家，岗前会自然由镇长主持。镇长对五哥拒绝写材料的事只字不提。
书记回来的那天，在早上岗前会集中时，五哥一改散兵游勇般站在队尾的老习惯，而是抖擞精神站在队伍前列。五哥想看书记回来后的反应。同时，五哥也想给书记一个明确的信号：我不怕你！我就站在你面前，眼皮底下，看着你怎么张口说我。五哥的认真劲儿，不亚于吉鸿昌要当面亲眼看敌人的子弹是怎么射向自己一样。五哥两眼圆睁，目不转睛盯住书记，网一样把书记的脸包裹在自己的目光里。书记的一笑一颦，嘴唇的开合，鼻翼的翕动，眸子的游离，全在五哥视线掌控之中。书记开始时先问候在家工作的同志，道声大家辛苦。接着讲外出参加学习的见闻和体会。最后才点到五哥关心的问题，其实也是五哥的问题。书记说：“我不在家的这段时间，因为镇里不稳定因素比较多，我们临时抽了一些同志，参加这一块。绝大多数同志都能任劳任怨，服从领导安排，不叫苦叫累，认认真真干好工作。说真的，对大家这种精神，我很感动。但是，也出现了一些不正常现象，出现了杂音。有个别人目无领导，不听领导安排，自由散漫，对抗领导，给我们党委、政府的工作带来被动，造成了不良影响。对于这个问题，党委、政府在适当的时候，是要算账的，要做处理的。镇党委、政府的绳子历来是放得长长的！”五哥注意到，书记讲话的时候，目光始终没有在五哥的脸上停留，总是做贼心虚似的一闪而过。从书记的表情，五哥推断书记批评的就是自己。五哥提高嗓门干咳了几声，意在警告书记谨慎出言。五哥不知道书记是否领会了他干咳的内涵。
散了会，五哥几乎是踩着书记的脚步，一前一后进了书记的屋门。在屋里，书记没有了会场的官气，对五哥和颜悦色，招呼道：“坐啊，盼真。”五哥沉甸甸地坐在松软的沙发上，开门见山说：“余书记，刚才听你说的，好像在说我吧？”书记故作惊讶地说：“啥，说你？哎，你心太细了。盼真，我不是说你的，说真的，我说的是计生办、城建所的个别人。抓这些口线的领导早给我说过这种现象，今天才讲罢了。”书记不承认，五哥不好深究了，就说：“不是说我就算了，我想你也不会说我的，假若我真有错处，我相信你也不会在大庭广众面前说，你肯定会私下悄悄提醒我，是吧？再说，你对我这个人毕竟是了解的，哪个坏蛋在你这进谗言，讲我坏话，你自会分辨的。”书记笑着说：“那是啊。那是啊。”五哥肚里的恶气吐出来，心情好多了，不过五哥清楚，书记虽然笑脸软语相待，但对自己登门兴师问罪的架势，心里一定窝火憋气。想想也是，堂堂的书记，全镇唯马首是瞻的人，竟被一个下属这么苛刻的挤兑，不生气才怪呢。除非有什么大的把柄落在别人手里。书记究竟为什么不与自己正面交锋打阵地战呢？五哥自己也不明白。可是，五哥知道，自己与书记之间有一个不解的结，一个可随时致命的死结。
【注：图片源于网络。】
作者简介:齐红新，大学本科毕业。公务员。现在县某行政单位工作。
本期责编：丁建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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