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显学:我的高中物理老师

我的高中物理老师
文/张显学
时日弥久,人的记忆会自然模糊,模糊了颜色,模糊了声音,模糊了影像,模糊了一切。但对于某些人和事,却是清晰如昨。在春寒料峭时节,作为一名新生的我,踌躇满志地踏进了高中校园。中央马路两边,是苍翠的冬青,常绿的黄杨,它们摇曳着枝叶,笑迎着初来乍到的青春少年。正充满好奇和期待地张望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回头一看,原来是婶娘家侄子云良——我的同班同学。他帮我安顿好后,提议带我到校园各处转转,尽早熟悉环境。我们信步走来,不觉已到操场边,蓦然飘来一串仙声乐语,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材高挑、长发飘逸的女子,明眸皓齿,肤如凝脂,若女神无二!她正在逗弄一个两岁左右的孩子。“物理老师的爱人和他们的儿子。”云良告诉我。“那物理老师一定是高大俊美儒雅风流。”我想当然地说道。云良淡然一笑,并未作答。高中生活真切地开始了:厚厚的书本,初识的同学,陌生的老师,全新的知识……。老师们如期粉墨登场:儒雅的语文老师朱廷兰、王建宗;学者般的数学老师赵玉龙;青春勃勃的化学老师范玉娥;还有和善的“老头”校长张向东。只是还没有上物理课。直到那天,一个老师夹着教案,不急不慢地走上讲台。他看起来有四十多岁,个子瘦小,头发凌乱,黢黑的脸上躺着扁平的鼻子,鼻梁上架着一幅瓶底似的眼镜。他用手向上推了推瓶底,环视一下教室,便用了沙哑的满带上海口音的普通话说:“同学们,我是你们的物理老师。”我万分惊诧!我无论如何不能把肤如凝脂的仙女和面色黢黑的眼镜揉捏在一起。我有些疑惑,甚至有些愤然,一定是月老喝醉了!我试图解开疑惑。物理老师是地道的上海人,家学渊源。长兄才华横溢,据说是研究原子弹方面的专家;二哥满腹经纶,是上海某大学的教授;而他这个小弟,受《三国演义》所蛊惑,居然醉心于这个曾在一千多年前遭受兵燹之灾的古城新野。加之他响应什么号召,便鬼使神差地来到这个万不可与大上海同日而语的弹丸之地。初到新野县城时,正阴雨连绵,坑坑洼洼的街道上积满了水,在雨点的敲击下,泛着混浊的圆圈。他便询问到新野一高搭几路公交车,答者一笑:“11号。”待要再详细问询时,那人已经涉水而去,留下他在雨中茫然而立。据说他也曾经想过回上海,但不知因何,最终还是留了下来,并结婚生子,再后来又来到了现在的新野五中——地处偏远的新甸铺。知道了他的故事,心中不免几分感慨,同时也生了些许敬意,只是仍然不大喜欢那瓶底似的眼镜。那时学校成立了文艺宣传队,每晚都要排练到很晚。班上有个俊俏的大眼晴姑娘,总因夜晚的超时排练,在不喜欢的物理课上,昏昏睡去。“啪!”讲台上一声响亮,大眼晴从梦中惊醒,睡眼惺忪,茫然四顾。物理老师目光穿镜射出,黢黑的脸涨成酱紫色,嘴唇抽动几下,但终于没有出声,只是推了推瓶底似的眼镜。那大眼睛及全班同学便正襟危坐,一脸认真了。
某一天的课堂上,我正埋头制作小玩具,兴致盎然。突然同桌推了我一把:“老师提问你呢!”我连忙站起来,呆若木鸡。别说答题了,连什么问题还不知呢。同学们的目光聚焦在我身上。我芒刺在背,又不得不任由目光蹂躏。“下课后到我办公室去一趟!”虽然我低头垂目,仍依稀看到他推了推瓶底似的眼镜。老师居然没在课堂上收拾我,但给我留下的却尽是惶恐不安,因为我无法预知办公室里会发生什么?在上小学时,因为调皮捣蛋让老师留校批评,惹得母亲把我打了个终生难忘,让我跪在一棵歪柳树下,任由惨白的月光照着可怜兮兮的我。从那以后我改邪归正,慢慢长成个乖乖娃了。今日之所以没认真听讲,大概是因我不喜那瓶底之故。惴惴不安的我,站在老师办公室兼卧室的门口,怯怯地叫了声“老师!”老师的门没关,我看到室内杂乱不堪,没有叠起的被子绻缩在床上,皱巴巴的衣服和一双臭袜子胡乱搭在一根铁丝上,但办公桌上的书籍却码得整整齐齐。他照例推了推瓶底:“进来吧,坐。”我走了进去,没敢坐,向日葵似的立着。老师坐了下去,并把椅子向我跟前挪了挪,探了探身子:“听说你不吃肉,甚至连有油的饭菜都不吃?”我有些惊谔!他是怎么知道的?问这些是何用意?“这不好。”他推了推瓶底,“以后要参加工作,要走向社会,不吃油不吃肉怎么能行?”他的语气和蔼,“试着少吃一点,慢慢来,适应就好了。”我一句也没应,就那样呆呆地立着,体味着上海口音中的柔与爱。他站到我跟前,轻轻地摸了摸我的头顶。我的心头一震,这使我想到了父亲的抚摸!我的心,倒海翻江。老师竟然一句也不提及课堂上的事,扶了扶他的眼镜,让我走了。我不记得是怎么离开的,却清晰地记得那沙哑的充满温情的声音,以及眼镜下柔和的慈母般的目光。慢慢地我喜欢上了物理课。一天,物理课上讲发动机的构造及工作原理,老师对照着黑板上他所画的图形,不厌其烦的一遍遍讲解,但仍有不少学生满脸疑惑。下课铃响了,他停止了口干舌燥的讲课,一脸无可奈何。第二天,下雪了,呼啸的寒风裏挟着雪花造访我们四处窟窿的教室,同学们把冻得发红的双手捂在嘴边哈哈热气,又来回不停地揉搓着。老师满是油污的双手,正拿着同样满是油污的发动机零件,对照着早已拆卸了的发动机来回比划着,讲解着。太多次的弯腰,使得他的眼镜好多次几欲掉落。他不时地用瑟瑟发抖的手去推推,不经意却把脸抺得越来越黑了。停下吧!为什么非要在这冰冷的天,去摸那冰冷的铁疙瘩?我的心有些隐隐的疼。我的成绩飞快提高,好像没有什么我不会解的试题。我正如一团陶土,在老师的揉捏下,慢慢有了瓷器的模样。一天,老师又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给了一张纸,是几道试题:“一个小时把它作完。”我看了看,并不难,大约十几分钟就做完了。他接过那张纸,看了看,说道:“可以,没做错。这是咱们的期中试题,我去给二班出题,你给一班抄写试题。”我受宠若惊地接过圣旨一般的那页纸,至今还能触摸到那时的心跳。
当老师给二班出题结束后,看到我在黑板上抄得歪歪斜斜的,便轻轻地笑起来。我满脸通红,把粉笔捏得紧紧的,但我却很享受这样的时刻,我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瞄向他,一霎那间,我觉得他像母亲一样看着我,那张脸似乎并不是那么黢黑,倒是充满了和善和慈祥,而那幅眼镜和博学的他是那样相配。在一个周日下午,我返校早了些,便夹了本小说来到操场边。轻风拂面,弱柳依人。正得意间,远远地看见老师熟悉的身影,旁边还有那袅娜无比的美师母!我伫立凝望,这并肩而行正是一道美丽的风景!我可亲可敬的老师原该有这样天仙般的女子相配!离毕业的日子不远,征兵开始了。我向往军旅生活,我的心也早已飞走。而老师每每看到我魂不守舍的样子,总是轻声叹息。有个薄阴的下午,见老师双手扶着墙壁,一步一探地走着。我连忙跑上前去。“眼镜,我眼镜丢了。”老师果然没戴眼镜。我顺着他的来路,很快找到了。当他重新戴上时,问我:“能到我办公室坐坐吗?”我点点头。他的房间一切如故,依然只有书本是整齐的。“快走了?”依然沙哑的上海话。“嗯。”我轻声应着。“可惜……”可惜什么,什么可惜,老师没有说下去。接着我们都没有出声,只是默默地对视着。我从老师的眼神里看到他似有许多话要说,但他终于没有说。过了好一会儿,老师才开口:“油和肉都吃了?”还没等我回答,老师扶了扶眼镜,“你走吧。”当我转身离开时,却听到一句“能给我来封信吗?”我的泪一下子全来了。五十年过去了,世事沧桑,白云苍狗,许多过往均已烟消云散,然而,我却不时地想起他。想起他把自己带到穷乡僻壤,怎个舍弃那繁华胜地?他把自己的一腔热血倾注于教育事业,他之于学生和工作,他的无私和忘我,令我钦佩和敬仰。给予我的偏爱和厚待,不仅给予我力量,更淬励我成长。在我的心里,他不仅仅是教师,也是父兄!自和他别后,迷惘的青春,蹉跎的中年,总也不尽人意,辜负了他的深切期望。因此,我深感愧对,竟然没有给他去过一封信。某年,同学们在县城聚会,本是邀他参加的,可惜他恰巧去了上海老家,错过了一次谋面的机会。这篇短文本是前年或更早的时候写就了,但迟迟不愿交由平台发布。我恼恨自己上学时为什么讨厌上语文课呢?以至于现在写不出心中的老师。冒然发布,我觉得是对他的一种亵渎。本文就这么一直压着,却压得我呼吸有些困难。然而,前些时听闻他竟然已经去世!再也见不到那眼镜下柔柔的的目光,再也听不到那沙哑的和善的声音。不知老师是否记得当年那个既不吃油又不吃肉的学生?你可知道而今这个既吃油又吃肉的学生在思念着你!天人永隔!思念却在泛滥。虽然我明知自己文笔拙劣,难登大雅之堂,但还是决定发出去。老师有父兄般的胸襟慈母般的心,他是会原谅我的。我不愿直呼他的名字,但我已经辜负了他,索性就直呼吧——一个平凡的,但在我却是伟大的张杏善!
【注:图片源于网络。】
作者简介:张显学,河南新野人,50后,退伍老兵,爱好诗文歌赋,多年的村居生活不改其志趣。
本期责编:刘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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