挺进映秀——军事记者相军汶川大地震抗震救灾亲历纪实

挺进映秀
作者:相军
2008年5月12日14时28分,中国四川省汶川县发生里氏8.0级特大地震,党中央、中央军委命令有关部队迅速参加抗震救灾。济南军区45000多名官兵闻令而动,以空中输送、铁路输送、摩托化开进的方式立即驰援灾区。
5月13日下午17时,我随军区抗震救灾前指领导一起乘飞机到达都江堰。四川省抗震救灾指挥部和军区前指领导紧急召开协调会,省、州领导介绍了灾情。最后前指领导决定:军区到达的第一支部队首先要挺进震中映秀镇。我作为一名电视记者,跟随部队一起去映秀采访。
那天夜里下着大雨,我聆听着雨点打在帐篷上的声音,想象着映秀镇地震以后的惨状,辗转反侧,一夜未眠。
第二天,我乘车赶到紫平铺水库大坝,在这里等候某红军师高炮团的官兵。中午11时,高炮团1800名官兵到达这里,军区前指首长在大坝上作了简短的出征动员,部队迅即出发。

一、岷江岸边急行军
这是一次与生命的赛跑,这是一次特殊的急行军。
部队刚走出紫平铺大坝,就遇到了“拦路虎”:一堵厚厚的石墙挡住了去路。石墙右边是波涛汹涌的岷江,左侧是高耸入云的山崖。官兵们背着背囊、铁锹等,排着长队翻越石墙,十分费时费力。紧急时刻,团长杨恩红首先翻越墙头,然后组织十几名官兵一起用力推倒了石墙,部队依次通过。
越往前走,眼前的景象就越是触目惊心:山体滑坡滚落的石块堆积在路上,参差不齐,有的重达上百斤;一辆辆被砸烂的汽车停在路边,有的翻在沟底,透过车窗玻璃能看见遇难者的尸体;路上的裂缝也越来越宽,巨蟒一样曲曲折折延伸着,张着黑乎乎的大口,像是随时要吞噬人的生命;路上除了身穿迷彩服的官兵外,还有一些衣着褴褛的群众从对面往外走,他们有的头上缠着绷带,有的胳膊打着木板,有的一瘸一拐,有的满面鲜血,还有的重伤员是用树枝做成简易担架,被人抬着走的,他们在震区死里逃生,要冒险冲出“孤岛”;远处的大山已经体无完肤,满目疮痍,昔日郁郁葱葱的树木被一片片破坏,留下一道道又长又宽的山体滑坡的痕迹;不时能感到大地在摇晃,地底深处出来轰轰隆隆的闷雷一般的巨响,发生余震了!只见远处山坡到处烟尘滚滚,头顶上接着就会有各种各样的石块滚落,由于山道狭窄,右侧又濒临岷江,无处躲藏,一不小心就会被石块击中。
为了避开山顶上随时滚落的石头,遇到山体滑坡路段,队伍采取“小群多路,相互观察、快速通过”的方式,1800人的队伍摆开有5公里长,前不见头,后不见尾,蔚为壮观。
一过了紫平铺大坝,我就连线中央电视台主控机房,想把部队的这次行动及时报道出去,电视台值班人员也觉得这是个好新闻,已经约好了下午一点的连线时间。可是,再往前走,手机竟然没有了信号,退回去,信号也依然时断时续,不能正常通话。那次,团长、政委各带了一部卫星电话。我就借用了团政委张博的卫星电话,可是,电台兵架好电话才发现,来时匆忙,忘了带话筒,匆匆忙忙回紫平铺大本营拿话筒了。这时队伍走出很远,我已经落在最后面了。打听到团长杨恩红携带卫星电话走在队伍最前面,我就开始跑步追赶他们。
那时已经一整天没有吃饭,体力也感疲劳,我携带着小型摄像机和一些简单用品,跑不快,再加上路况复杂,余震频发,一不小心就可能被石头绊倒、砸倒。跑了不一会儿,就满身大汗了。出发时带来的几瓶矿泉水很快喝光,口渴难耐,一张嘴呼吸的全是热气。好不容易看到了路旁有个小卖部,很多人围在那里,就挤上前去,老板说,水早就卖光了,只剩下几瓶啤酒,2块钱一瓶。我就买了几瓶啤酒:一瓶打开就往嘴里倒,另一瓶放在包里备用。一边喝一边感激着老板:在交通断绝、物资匮乏的灾区,留有啤酒,还没有涨价,真乃好人也!就这样,路途过了一半,已经喝完了4瓶啤酒,脑袋都有些晕晕乎乎的了。
过涵洞、跨断桥、翻高山、越岷江,一路上,到处是被砸毁的车辆和逃难的群众。通信连一名战士被累得虚脱,昏了过去,战友们抢救了很长时间,才被扶着继续前行。过了漩口镇、阿坝铝厂、渡口,我才追上杨恩红团长,这时已经日落西山、暮霭沉沉了,远远超过了预约的电话连线时间。部队在渡口进行短暂休整,又很快出发。这时候,我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衣服被汗水湿透溻干,溻干了复又被湿透,双脚也快要不听使唤。几乎所有人都在打听:映秀镇到底还有多远?有人说还有10公里,有人说还有20公里,也有的说快到了。不管多远,我们都在咬牙坚持前进,一方面救人如救火,要争分夺秒,另一方面,路况越来越复杂,山体滑坡越来越多,天黑以后极容易出现伤亡,我们务必要在天黑之前赶到映秀。
部队行军速度加快了,路却越来越险。其实,原来的路早就被山体滑坡掩埋了,现在就是要在滑坡的土石上方重新踏出一条路来。这些土石堆积如山,石块棱角非常锋利,由于昨天刚下过雨,不时有雨水冲刷的混合物从山顶缺口处流下来,右侧就是深不见底、波浪翻滚的岷江激流。行进到一处非常大的滑坡地段时,只能容一人通过,部队拥挤到了一起,如果这时发生余震或者滑坡,后果不堪设想!我一边举着摄像机记录着战士们冒着危险行军的镜头,一边大声喊着:“注意观察山顶,快速通过!”部队过了将近半个小时,才通过这个危险地段。后来才知道,此处就是这次地震的震中,往山里走一公里左右,就是地震震源,那里有一个很大的洞口,从地下喷出来的岩浆有几公里长,已经凝固。
(和新华社记者黄书波在映秀镇共同住过的“窝棚”前留影)
二、夜宿“露天宾馆”
一直沿岷江行走,跨过那座坍塌的公路大桥,就能看见映秀镇闪烁的光亮了。这时已是夜幕降临时分,我们都忘记了疲劳,一口气走到了映秀镇最大的开阔地上,团长杨恩红、政委张博都在漩口中学门前的公路上忙着向指挥部汇报情况。我首先想到的是要和中央电视台进行连线,把军区部队到达震中的消息报道出去。
杨团长和张政委都非常支持我的工作,一汇报完情况就把卫星电话给我使用。由于中央电视台机房占线,一直等到九点多钟才接通电话。“济南军区1800名官兵于今天晚上19点30分徒步到达震区映秀镇”这条消息通过电波传向四面八方。可惜由于我第一次使用卫星电话,不知道通话要延时两秒,主持人每次问我问题,刚说了一半,我就“抢答”了,主持人幽默地说:“真是军人作风,我还没有问,他就回答完了”。后来才知道,这个主持人就是中央电视台的“名嘴”白岩松。
直到这时,我才认真地看了一下映秀的夜色。现在广场上到处都是部队官兵,大部分都已躺倒休息。由于没有电,远处有几处地方燃起了篝火,既照明,又取暖。几十米外,能看见歪歪斜斜倒在那里的漩口中学的轮廓。岷江支流和干流在这里交汇,发出訇訇的声响。远处山上不时传来石头滚落的声音。
简单的啃了几块饼干,我们就开始就寝了,地点就在漩口中学门前的公路上。长这么大,第一次知道“流落街头”是什么感觉,有的战友戏称这是“露天宾馆”。杨团长、张政委给我腾出了一床军用被,我和新华社记者黄书波挤在一起。一天的奔波,又累又困,就这样和衣而卧,躺在被窝里却久久不能入睡。一夜发生了好几次余震,大地在剧烈晃动,远处的山坡一直在轰隆隆的响,闷雷一般,那是松动的石头在做“滑滑梯”呢,这种声音,我们已经习惯了。闭上眼睛,我在构思如何把路上拍摄的画面做成新闻,明天如何把录像带送出去?
一觉醒来,天已经微微发亮。尽管昨夜我们都在被子上盖了一层塑料薄膜,被子还是被露水浸得潮乎乎的。我撕了一页笔记本,借着微弱的晨曦趴在地上把构思好的解说词《岷江岸边急行军》简单记录下来,和录像带包在一起,恳请杨恩红团长和张博政委选派了两名身体好的战士,徒步按原路返回都江堰,送给指挥部的王学伦站长进行编辑和传输。当时,也只有用这种原始的办法了。我真的感谢那两名没有来得及询问姓名的战士,他们天一亮就出发,冒着那么大的危险步行了六七个小时才送到紫平铺大坝。播出一条电视新闻,有多少个无名英雄在默默奉献啊。
三、没有挂牌的抗震救灾指挥部
那时候,每个人挎包里都带有饼干,随便吃几块饼干,就算是早饭了。吃过饭,杨恩红团长挑选了50名身强力壮的战士,沿都汶大峡谷经桃关、草坡继续向汶川县城挺进。一路上,他们吃尽了苦头,有两名战士还被石头砸得骨折,最后胜利到达县城。我当时想和他们一起出发,一来考虑到拍摄的新闻没法传输,二来脚板已经起了血泡,走路一瘸一拐的,就继续留在了映秀。
太阳刚刚升起,可以清晰地看看震后的映秀了。首先看到的是漩口中学倒塌的教学楼,废墟上只剩下歪歪斜斜的水泥预制板楼顶,里面埋了300多名学生;旁边一栋四层楼还算完整,但是震前那是五层楼房,其中的一层完全沉陷下去,包括十几名正在备课的老师。学校门口,有七八名满脸污垢、头发凌乱的小女孩抬着被褥等用品,无助的转来转去,那呆滞的眼神分明在诉说着刚刚经历过地震的恐惧。映秀四面环山,秀美的山峰被完全破坏,到处是上体滑坡的痕迹;岷江干流和支流把整个镇子分成三块,每一块都是废墟遍地,房倒屋塌,岷江水混合着山体滑坡的散土碎石激流而下,浑浊而粘稠。街上到处是摔碎的瓦片、酒瓶、砖头、玻璃,有一些无家可归的鸡、鸭、鹅、狗在废墟里觅食,不时发出呜呜咽咽的叫声。
目睹眼前的惨状,我们急迫地想尽快投入到抢救生命的战斗中去。早上七点,我听说张博政委正在抗震救灾指挥部受领任务,很想到那里去听听情况,就和高炮团崔干事一起去寻找指挥部的位置。我们先问了一名政府工作人员,他们向映秀镇北面的位置指了一下,说就在那个方向,具体位置也不清楚。我想指挥部应该有个大帐篷吧,就向一个正在搭帐篷的地方走去,一问,人家说这里正在搭建医疗救助点,指挥部不在这里,好像在镇子南面。我们又向南边的一个帐篷走去,问了一下,那是一家幸存者刚刚建好的居住点。我们围着镇子找了半天,一个知情人手指着广场中间一个隆起的沙包对我说:“看见了吗?那就是抗震救灾指挥部!”
我望了望那个小沙包,几个人坐着小马扎围在那里,真是吃了一惊:堂堂的阿坝州抗震救灾指挥部,竟然连一块遮风挡雨的篷布也没有!
我们过去的时候,当天的任务部署会已经结束了。我见到了阿坝州州委书记侍俊。他个头不高,黑脸膛,带着一顶黑色长檐遮阳帽。这是一个具有传奇色彩的人物。地震发生的当天,他正在成都开会,知道震中在映秀以后,当即就赶到都江堰,夜里从紫平铺大坝乘坐冲锋舟到达璇口和映秀镇中间的一个渡口,又从这里步行十几公里来到映秀,组织幸存者展开救援。在通讯中断的情况下,他详细了解的这里的具体灾情,又连夜赶回都江堰,在第一时间向省、中央有关领导汇报了地震灾情,为党中央决策提供了宝贵依据。
后来,就在这个沙包上,我旁听了几次侍俊主持召开的任务部署会、协调会。他讲话简明扼要,切中要害,分析判断准确,安排任务有条不紊。抢救伤员、打通道路、卫生防疫、幸存者的安置、一万多人抢险大军的饮食保障,工作千头万绪,件件迫在眉睫,任何一个环节出现纰漏,都会留下历史性的遗憾。
济南军区抗震救灾先遣队的第一次任务,就是在这个没有挂牌的沙包“抗震救灾指挥部”里部署安排的。
四、在“第一街”展开救援
张博政委从抗震救灾指挥回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召集连以上主官会议,部署任务。他说:“根据指挥部安排,我们一营、二营今天主要负责映秀镇的建设银行、农业银行、信用社、派出所、粮库、超市等一些金融部门、要害目标的警戒、清理、抢救任务,直属队负责抢修道路,其他部队在各个场所搜索幸存者。我们一定要注意群众纪律,立即展开救援!”
一营负责金融部门的清理工作,我跟随营长张殿树穿过那座破损的岷江石桥,在镇政府工作人员的带领下来到映秀“第一街”。地震以前,这里是镇子里最繁华地段,商铺林立,人群如织,号称映秀的“王府井大街”,银行、邮局等一些关系到老百姓切身利益的要害部门都在这里。可是一夜之间,这里却成了“无人街”、“恐怖街”、“死亡街”:一眼望不到头的废墟,上面囤满了不规则的木头、预制板、砖块、破旧衣被等;偶尔有几栋没有完全倒塌的楼房,也已扭曲变形,有的中间隆起,有的旁侧凹陷,有的仰面倒下,有的被斧削刀砍一般矮了一截,模样森然可怖;街上,到处都是建筑垃圾、没有来得及清理的各种商品、歪倒的电线杆,一片狼藉;还有几个幸存者在废墟上转来转去寻找亲人,表情麻木,欲哭无泪。
我们首先找到的是建设银行。这栋楼房顶层受损比较严重,一楼的银行整个有些变形,窗户玻璃、天花板、灯具完全破碎脱落,满地都是碎玻璃,门口悬挂着“建设银行”牌匾的广告灯箱震掉了半边,倾斜着吊在半空。工作人员介绍说,地震发生后不久,这里一片混乱,柜台上的一些现金被个别不法之徒洗劫,到现在还没有追查回来。一连官兵负责建行的安全,立即在这里展开清理工作。
再往前100米左右,就是映秀镇的信用社了。这里三层楼房完全倒塌,所有东西都被挤压到一楼,信用社的牌匾尽管被凌乱的电线遮挡,但仍然依稀可辨。信用社唯一的幸存者、会计李富军来到现场,向官兵们介绍了房屋构造、人员以及地下室金库所在位置等有关情况。他说,这里一共有5名工作人员,包括主任在内的4人全被埋了进去,那天中午,自己出去在地摊上吃饭,才所幸逃过一难。官兵们按照李富军提供的情况,马上进行了具体分工,开始由上而下逐次清理。
附近的农行、超市、粮库等受损都很严重,其中最严重的就是映秀镇派出所了。当时值班的7名警员只有一人快速逃出,顷刻间所有房屋在一片烟尘中全部化为废墟,门口残破不全的一块混凝土浇筑的预制板上,还可看见蓝底白字的“派出所”字样。在幸存者的指引下,官兵们很快用手挖出一个保险柜,里面有7支手枪,几百发子弹。
由于缺乏工具,官兵们用手抠,用木块撬,用绳子拉,采取各种办法展开救援工作。化妆品营销员宋艳梅、电厂工人李珂等幸存者就是在这里被官兵们救出来的。
一个月以后,我重新返回映秀,再来“第一街”,这里的废墟基本已经清理完毕,一些医务人员正在进行防疫消毒。权威人士介绍,不久以后,重建工作在这里展开,一座座新楼房会拔地而起,一个更加繁华美丽的“第一街”将会重新诞生。
五、一瓶挤瘪的“健力宝”
从第二天开始,所有人员就开始为吃喝犯愁了。
那时,映秀镇已经住进了很多部队、志愿者、记者,街道上人来人往,到处都是搭建的窝棚、帐篷,再加上幸存者、伤员等,大约有15000多人。这么多人的吃饭、喝水就成了问题。
从十五号开始,运送伤员的直升机空投了一些药品、食品,但和实际需求相比,僧多粥少,杯水车薪。为此,高炮团还专门抽出几十名官兵组成“运输队”,徒步从都江堰往回运送食品。但官兵们已经几天没有吃上热饭、蔬菜了,体力消耗又大,长此以往肯定会影响救灾行动。
那是整个抗震救灾期间最艰苦的一段日子。
从踏上四川土地的那一天起,几乎每顿饭都是吃饼干、面包,喝瓶装矿泉水。到映秀两天后,随身携带的饼干已经吃光了。映秀镇这么多人,眼看就要闹“粮荒”。幸亏高炮团官兵从废墟里找到了粮库,清理出了10吨大米、面粉。抗震救灾指挥部统一登记造册,平均分配给每个单位,包括幸存者和伤病员。部队每个连队每天熬一锅大米粥,官兵们每人一碗充饥,尽管没有青菜,但能够吃上热饭,在那种环境下,算是很高的待遇了。
一天,“运输队”的官兵从都江堰回来,带回来几个发面馒头。我问馒头从哪里来的?他们说,一个在都江堰留守的新战士,由于几天没有吃饱饭了,给在成都的父母打电话,父母亲跑遍成都市买了十几个馒头、几十瓶矿泉水送到都江堰,让带到这里来给战友们尝尝。他们还说,有人造谣说紫平铺大坝要决口了,搞得成都市矿泉水涨价,一大桶水卖到100多元,超市也在限量销售。
吃饭的时候,我们每人掰了一小块馒头咀嚼着。馒头已经蒸了好几天了,硬邦邦的像块石头,但是咀嚼着久违的面粉的味道,还是觉得非常香甜可口。
部队饮水是从山上接的泉水。由于地震灾区的地下水含有毒物质,每桶泉水里要放上消毒片,然后高温消毒才能饮用。我没有带水壶,每天出去采访只好带一瓶“运输队”带来的矿泉水。但这种瓶装水数量有限,非常珍贵,不好意思带得太多,喝完一瓶,就用原来的塑料瓶再装上山泉水。经过消毒的山泉水口感实在是不敢恭维,但在那种条件下,手里能拿个塑料瓶,瓶里并且有水,就像20年前手里拿个“大哥大”一样,是很令人羡慕的“财富”啊。
那天下午,我在废墟上拍摄一个救援行动,中午没有回营地,带的水早已喝光。我第一次这么强烈地感到焦渴是什么滋味。我觉得浑身的水分被榨干了,紧紧闭住嘴唇,减少说话次数,尽量不让还留有最后湿气的舌头被太阳蒸干。但是,焦渴来自骨子深处,每一次呼吸都带来烧灼感。看见有人在喝水,眼睛马上盯紧,可又不好意思找人家开口讨要,头脑的理智最后阻挡住了本能的渴求。
高炮团一名战士从废墟里扒出了一瓶健力宝,上交给连长。连长看见我渴得嘴唇都肿了,就把健力宝往我手里塞。我看见健力宝易拉罐已经被石头挤瘪变形,但还没有破裂,晃一晃,可以清晰地听见里面液体的响动。好想一下子打开易拉罐,倒进自己的喉咙。可是,我知道这瓶饮料的分量。那么多人都渴着,我一个人独吞怎么也说不过去。连长说,我们都背着水壶,就你一个人没有带水,采访拍摄又那么辛苦,就算灾区人民对你的慰问吧。我实在经不起水的诱惑了,半推半就接受了这份“馈赠”,还故作“文明”,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啜饮,细细品尝,觉得那味道,啧啧,真是好极啦!
一瓶挤瘪的健力宝,让我牢记终生。
六、住进“窝棚”
刚进映秀,那里不通车、不通电、不通水、不通手机信号,整个镇子像个“孤岛”,完全与世隔绝,我们感到一下子从信息社会回到了原始社会。
不通车,帐篷运不进来,又不能天天“流落街头”,怎么办?5月15日下午,高炮团官兵从废墟里捡了许多废旧木头,在一片广场上搭成很多三角架的形状,用铁丝固定,上面横着放一根“梁头”,上下用塑料薄膜裹住,地板上再铺一层木板,一个简易窝棚就这样搭成了。
由于人多棚少,四十多个人挤在一个棚里睡大通铺,里面十分拥挤、潮湿。四川的天气温差比较大,昼热夜冷,我和三营营长宋言声、教导员温冬阳合盖一床被子,尽管被子潮乎乎的,但这在灾区已经算是不错的条件了。那时候,我们每个人都没有带换洗衣服,没有刮胡子,没有条件和时间洗澡洗脚,讲卫生在这里成为“奢侈”,几十个人共同裹在一块塑料布搭成的窝棚里,没有窗户通风换气,那种汗臭、脚臭味混合在一起,乍闻起来十分刺鼻,后来习惯了,也竟然“久而不闻其臭”了。
有一天夜里,下起了大雨,雨点打在塑料布上发出啪啪的巨响,大地经常剧烈地摇晃几下,像打摆子一样,接着远处就会传来巨大的声音,像是山上滚落的石头在相互碰撞,又像是地下的岩浆在奔流喷涌。映秀的地盘比较小,我们搭建的窝棚紧挨着岷江,营长宋言声、教导员温冬阳一夜未眠,打着手电筒、穿着雨衣在附近巡逻站岗,察看水情。如果山体滑坡严重,堵住了岷江,水势就会蔓延而上,冲走我们的“新居”。尽管雨水在我们的身子底下冲刷而过,我放在窝棚外面的解放鞋也漂出一百米远,第二天在好几个人的帮助下才找到,庆幸的是,糟糕的事情并没有发生,我们安全地在这里居住了三天三夜。5月18日,映秀通车以后,一顶顶军用帐篷就运了进来,住“窝棚”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在映秀镇采访,四天四夜没有洗脸)
七、“吝啬”的直升机
在灾区,直升机被称为“吉祥鸟”,只要有停机坪,伤员可以得到及时救治,运送物资也可省时省力,很受人们欢迎。
映秀镇有一片很大的广场,被平整以后当作停机坪,可以同时起落两架飞机。从5月15号以后,我们经常看见直升机在映秀上空盘旋降落,然后载着伤员远去。有时候还空投食品、散发印着抗震救灾知识的传单。直升机马达的轰鸣声,传递着真情和希望,传递着信心和决心,已经成为灾区人民生活的一部分。
在抗震救灾的间隙,有时候,我抬头仰望着直升机矫健的身影,浮想联翩。也很想乘着直升机,飞遍灾区的每一个角落。
那时候属于“特殊时期”,需要搭乘直升飞机的人太多了。一般人乘坐直升机要经过领导层层审批,可以说“比登天还难”。
来映秀的第二天,我拍摄了部队官兵抢救幸存者宋艳梅的新闻,由于时间紧迫,我把录像带包好,给直升机乘务人员说了一大堆好话,才让他们把三两重的录像带捎回成都。
在映秀待了四天四夜,5月18日,我要返回设在都江堰的济南军区抗震救灾指挥部了。5月17日晚上,从都江堰到映秀的道路已经打通,第一辆载着救灾物资的军用卡车已经停在了映秀广场上。可是由于夜里降雨,泥石流又把部分道路覆盖。也就是说,出映秀有两种选择,一是步行回去,二是乘坐直升飞机。我当然想乘飞机回去。可是,和乘务人员协调了很长时间,没有成功。是啊,那时候还有很多伤员没有运送出去,我们又怎么忍心占用本来应该属于伤病员乘坐的位置,又怎么能埋怨乘务人员的“绝情”和“吝啬”呢?
按照来时的路线,我又开始了徒步跋涉。不同的是,这时的路况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很多滑坡路段已经得到清理,没有了来时的艰险。路上,担任“运输队”的“铁军师”官兵正在肩扛背驮往映秀运送药品、粮食、蔬菜、帐篷等。走到渡口附近,已经遇到被堵在这里的军车车队了。车上有很多新鲜的蔬菜,司务长看见我满脸胡渣、满嘴起泡、浑身是土,就递给我一根黄瓜。我把黄瓜在迷彩服上蹭了蹭,就大口咀嚼起来。啊,真甜啊,四天四夜没有吃过蔬菜了,我感到这是天下最好吃的黄瓜!
到了漩口镇,我搭乘了部队的一辆吉普车,很快回到都江堰,开始受领新的任务。
【作者简介】相军(男),曾任中央电视台济南军区记者站记者、副主任,2008年5月13日随济南军区抗震救灾指挥部先遣队到达灾区,徒步进入震中映秀采访,走遍了济南军区四万五千多名官兵驻守的所有任务区,拍摄播出了上百篇电视新闻、专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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