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作家,从文学到美学【No.515】
我真懊悔,
当时我不该对他那样说……
河南邓州张家生
我的这篇文章写的主人翁是我的一个同事。他有名,但我不能用他的真实姓名。为什么呢?在文章中会说到他不雅的一些事情。人之常理,人与人之间,只能说好的,不能说不好的,虽然他已经作古,但他还有儿子,一旦这篇文章发表出去,现在的网络这么发达畅通,我跟他儿子没有联系,说不上在我的群里,有谁跟他的儿子有联系,他儿子一旦知道了,会跟我过不去。想来想去,不想对不住我的同事,也不想给自己找麻烦,用个假名。用个什么名字好呢?网上记者们报道有些负面东西的时候,如果说到人的话,往往用某某,或张三,李四(化名)之类。笔者生来愚钝,想不起来给我这个同事起个合适的名字,觉得给他起个“化名”也挺好。他姓李,干脆就叫他李化名吧。不过我的这个同事,他可没犯罪,也没干过偷鸡摸狗的苟且之事。他是一个民办老师,是一个干得相当不错的民办老师。
下面就称我的这个同事叫李化名好了。李化名,我俩同班同学,都在古镇学校上学。古镇学校辐射周围十里八村,化名他是古镇西殷村大队的。我俩从一年级上到初中毕业,算下来整整十年,他一直担着我们班里的学习委员。好像这个学习委员天生非他莫属,别人连想都不敢想,连边都挨不上。每次考试,各科成绩都在九十分以上,他在我们是第一,就在级段排,也是个大拇指头更更。每逢节日,学校都要出特刊。那时候的特刊,就是叫毛笔字写得好的老师,把三年级以上各班推荐上来的优秀作文,抄写在大白纸上,配上好看的花边,画上精致有趣的画,贴在古镇街口迎面处。你不知道,那轰动的效应可大了,好像亮了大半个天下。老师看,学生们看,赶集上街的人们,胳膊弯里挎着筐子也掂着脚尖,仰着下巴颏子也在看。围得前八层后八层的。“啧,啧,写得真好!”在我的印象中,从三年级起,化名的作文都在特刊的第一篇。老师们说,这娃要继续上下去的话,将来很可能成为一个作家。我们一个班的同学都为他自豪,为他骄傲。羡慕他,他走到哪,亮到哪。女同学们老远对他指指点点,他也能听到她们窃窃的笑声,他脸红了,他不敢看她们。他生来腼腆,长得秀气,白生生的,面乎乎的。好像他跟谁都合得来。同学又好奇地研究起来,他爹怎样?他妈怎样?从他同村邻居的同学嘴里知道,他爹会烧窑,他妈会做衣裳是个裁缝,他是个老生子,一个姐姐比他大十来岁,就他姊弟俩个,家里过得相当殷实。怪不得他的衣裳穿得那么得体,原来家里有个巧妈妈。天阴下雨了,回不了家,他爹就会给他买来烧饼饼干之类的东西。六几年七几年,生活艰苦,一般人家都是早晨菜,晌午菜,晚上菜,吃了一脸菜色。看见化名他爹给他买来这么好吃的东西,谗得涎水出溜出溜从嘴角流下来。化名没有当着我们的面吃过,他爹给叫到一个偏僻处吃的。每一次他都我留上那么两三块饼干,趁大家沒注意的时候,偷偷塞到我的口袋里。这两三块饼干不多,本来我三下二下就可以吃完,可我能吃上五六天,每次我都吃上那么一点,细细地品味着,你不知道那个甜劲,那个香劲,那个酥劲,想想,我至今还流着谗水。同学们认为,化名他应该吃烧饼,吃饼干,人家学习好,长得好,穿里好,除了他谁配?我们还从他邻居同学嘴里打听到,年来节到,他爹都给他一块压腰钱,只给他姐姐五毛。他姐姐气得哭,谁叫你是女孩!从这件事上,可以想见化名在他爹心中的位置,在他们这个家庭的地位。父亲会烧窑,帮人家看窑,除了吃吃喝喝外,每窑还给个十块八块。你可不要小看了这十块八块。七几年这十块八块含金量那是相当髙,鸡蛋三分钱一个,猪肉六毛四一斤,国家干部每月工资就那么三十来块。化名他父亲一个月能看个四五个窑,这样算下来,收入就相当可观。化名他母亲手巧,做的衣服新潮。本队的做一件衣服给个十来个工分,棒劳力一天才能挣上十来个工分,化名他母亲一天能做上个两三件,也就能挣上个二三十分了。大集体年代,多劳多得,凭工分分粮食。粮食一打下来,大挑子小挑子往屋里担粮食,你说喜人不喜人!戴帽初中毕业后,我们各自都回家了。后来听说他推荐上了高中,又听说要准备上大学,不知道啥原因沒上成,回到他所在的大队学校当了民办老师。事后才知道他有个近门的哥哥在大队当会计。他这个近门当会计的哥哥叫李玉亭,我没见过但听说过,可是个人物,会事,上下都吃得开,陪了好几任支书,有名不倒翁。叫他当支书,他又不干。七十年代的大队干部,在咱们这山高皇帝远的农村,就是土皇帝。叫你打狗,你不敢撵鸡,叫你往东,你不敢往西。升学,当兵,招工,名曰“大家意见”“群众推荐”,实际上就是他们一句话。。我们都曾为化名有这个大树底下好乘凉的哥哥眼羡。想想化名,学习好,长得好,家庭条件好,又有这个好“背景”,好都叫化名全占去了。
我是化名到学校后的第二年也到他所在的这个学校代课来了。代课每月二三十块钱,全公社调动,民师上边补贴三五块钱,生产队记工分。由于工作需要,化名教五年级语文,兼班主任;我教五年级数学,另外还教其它年级的一些杂课。为了工作方便,我俩在一间办公室里办公,办公室还兼着寝室。这间办公室前后两个窗户,一个办公桌靠前窗,一个办公桌靠后窗,紧挨办公桌边各放一张床。当时的农村学校都是这样。晚上办公累了,可以坐在床上,靠着墙,就着灯看看书,或与坐在前边床上的另一个,拉拉闲话,放松放松。一次,我与化名感叹,我们从小是同学,现在是同事,又是同室,教一个班的课,真想不到啊!我说,化名你上学时,你的文章咋写得恁好,叫我们都眼气死了。你不知道咱们班那些女同学,多羡慕你,你没看出来,她们对你都有“那个意思” 。化名脸红了,有些不自然,说我是瞎编的。我说,谁瞎编是小狗!那时虽说老大不小了,我还娃孩流气的;我又提到他偷偷往我口袋塞饼干的事,化名摇摇头说,根本不记得了。我问他父母身体可好?化名说,他父亲原来给人家看窑熬夜,吸烟喝酒,身体搞垮了,得了气喘病,成夜的咳嗽,叫人听了难受;母亲做衣裳的活也不做了,身体也大不如以前了,有点痴呆,三顿饭还能勉强做做,出嫁在一个营里的姐姐也不时回来照料照料家里。他还没结婚,我说年龄都这般大,不宜再耽搁了。他说是。我说媳妇是哪儿?他说就是本大队西营的。长得咋样?他说长得还凑合。实际上我早就听别人说,他媳妇长得好,目的是想催他一下。他说,媒人就是玉亭家嫂子说的。我说,怪不道你稳坐钩鱼台不舍急。化名的婚事是在七十年代中期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办的。那天正好是个星期天,我们学校的一班子老师都参加了化名的婚庆宴席。化名的父亲有病,卧床不起,没有出场;化名的母亲也只是帮着烧个锅什么的。忙上忙下招呼全场的是一个粗矮浑实连鬓鬍子的中年人。我们同伙的一个悄悄告诉我,他就叫李玉亭,化名的近门哥哥,在大队当会计。以前只是听说,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个人。我原猜想,他的爷爷他的父亲,一定是个很有学问的人,“玉亭”不就是“亭亭玉立”的缩写吗?他必定是一个长得很帅气的美男子,帅气到什么程度,既然他和化名近门,具体点说,应该长得像化名那样帅气。玉亭看我们一班子十几个老师走过来,一脸笑容小跑着迎过来跟我们一个一个都握了手,安排席位坐下,又是倒茶又是递烟。说老师工作光荣,工作辛苦,今天来给化名捧场,他这个当哥哥的,衷心的感谢大家!几句话说得我们心里都热乎乎的。要知道,当时的大队会计,大权在握,习于叫人扒阶惯了,对人都是爱理不理的,理你的时候,眼皮子抬一下,无非是“嗯”一声,算是顶顶的抬举你了。因为人多,他笑着说,他还要招呼别的客人,匆忙走了。那个年代,结婚没有现在结婚热闹,礼仪繁杂,一切都是革命化,结婚也是革命化。不抬轿不拉车,新媳妇都是挑着粪筐,手捧红宝书,徒步出嫁的。化名媳妇是咋来的,我们去的晚不知道。新媳妇到了男家后,到了就到了,没有这拜那拜这些形式,老亲旧眷的,摆上三五桌酒席就算很不错的了。酒席开始,是化名门上的两个叔佬倒的酒,大约两轮后,化名领着媳妇来给我们倒酒了。化名今天的打扮,我简直不认得他了,在胸前红花的映衬下,格外英俊。大家都直勾勾望着他们,化名再打扮,人们也是认识他的。大家勾的是他媳妇。人们眼前亮了许多,幻觉里她似仙女下凡,微笑着款款地移动着轻盈的脚步向大家走来。我们都是秀才班子,此时此景,真不知道用什么最美妙的词语来描摹她。“沉鱼落雁之容,闭花羞月之貌。”,“增之一分太肥,减之一分太痩,施之粉太白,施之朱太赤。”我想历史上的四大美女,昭君,贵妃,貂蝉,西施也比她不过,任何最美妙的词语于她都显得苍白无力。说话间,他们已到我们桌前,新媳妇深深地向我们鞠了躬,老师们好。化名一个一个向她介绍了我们,新媳妇给我斟上一杯杯清醇的美酒,最后化名要新媳妇再敬大家一个,新媳妇羞涩地端起杯子,粉口一抿,酒杯子倾斜着叫大家看了。没说的,我们也一齐端起杯子仰颏喝了。
唱压轴戏的是李玉亭。他忙罢了别的桌,红着脸来到我们这个桌,看来是喝几杯了。笑着说,我来晚了。他不急着给大家倒酒,先给大家发烟,稳下来后,抱歉地说,我成天想着请大家过来叙道叙道,大队这一摊子事,忙啊。忙了一二十年,也没忙出个啥道道来。我干这个泔水缸差事,学校有啥困难,包括你们本人有啥过不去的事,尽管说一声,有钱了钱帮,钱帮不了话帮。说到这,他笑着说,看自己光知道说话,忘记给大家偷酒了。是那,我先喝三杯,给大家敬一杯,咋样?我知道有些不大会喝,沒关系,真不会喝,你对着盅嘴少抿一点,倒给我。真不愧是大队干部,官场混过一二十年,年龄不大,成老油子壳了。句句说得暖心贴心。他说到做到,一连喝了三杯。人家喝了三杯,眼都不眨。我们都被感动了,没啥说,杯子里多少都不争竞,也端起喝了。他看我们都喝了,笑着说,我佬托给我一个任务,要我代表他给大家敬个酒。他说的他佬,指的是化名的父亲。他给大家一个一个满上,他也自己满上,喝了。化名的婚庆席不多,但我们一直闹腾到日头快落山的时候才回到学校。走的时候,化名的哥哥玉亭,一直送我们到村外,一一和我们握手告别。老远了,我们还看见他还在向我们招手。大家摸着肚子,品味着酒香的同时,想着化名新媳妇的形象,真好;想着化名的哥哥玉亭,真会事!化名翠香婚后的生活,也就是那么回事,沒有现在年轻人那么热烈浪漫。化名每天还上他的班,教他的学。翠香很快适应了做新媳妇的生活环境,料理起了家里的一切。化名的姐姐看翠香怪能支事,回娘家的次数也少了。一个晚上,我和化名谈了班里的工作,不知从哪又提到化名父亲的病。化名红着眼圈说,看样子比先前重多了,以前晚上咳嗽,现在白天也咳嗽,眼泡子几乎要咳嗽出来。我问,你都在哪看医生?他说,营里。我们营里的医生看里也好,不知道啥原因,这几服药,疗效不怎么好。那你不会再换个医生看看。可不就是这么一说,翠香也急得不行,说这药吃完,就来到街上看。我说,是龙都有三潭雨,手艺不好,敢在街上看病。化名工作好,学校推荐他参加县里一年一度的奖模大会。他的事迹格外突出,要他系统地写出他是怎样抓班级工作,怎样教育学生,怎样教学,一句话就是他的模范事迹。写文章之事对于他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以前他为多个人写过材料,领导夸他材料整理得好,观点鲜明,事迹新颖,文笔优美。可他写自己的时候,怎么也写不好。县里模范教师大会召开在即,白天上课没时间,都是晚上写的。他每写完一页,我看一页,他写完了,我也看完了。总的感觉,他写的不如他做的好。我说出了看法,他说,说自己好像总觉得说不出口,别扭。大会时间得六天,实际上,开会两天,准备四天。这四天准备时间,要把每个出席会议同志的材料,由县里专人负责审核一遍,审核过后,材料还要打印出来,发至每个与会者手里。化名赴县开会去了,走时给我交待,老同学,辛苦你啦!他这一走这六天时间,就由我一个人连轴转。我说,你走吧,希望你高兴而去,满载而归。我忽然想到他屋里还有个有病的老父亲,说你不给翠香交待一下?他笑笑,不用交待。她比我照顾得还好。半夜里听见咳嗽,怕影响我休息,翠香就先起来,到那边照呼去了。化名走后的第二天上午,准备上第二节课的时候,见翠香慌里慌张好像从西边的村街上过来。她上身藕色夹袄,下身紫色裤子,脚上穿的是浅褐色带金星的带襻布鞋,鞋上沾满了泥,裤腿卷着,一边高一边低,满脸是汗。好似她这样打扮也恰到好处。好了事急,也不是说好说坏的时候。处于礼貌我站住了,说你找化名?她说找我。化名他父亲还在街上卫生所,走的慌,怕带的钱不够,看我能不能给磨几个?我一惊!我也沒钱。随即我说,好。你先到办公室里歇着,我到后边去去就来。可能她知道我也沒钱,不好意思地说,不麻烦你了,娃们还需要你上课。我说,没事。刚好总务也在家,我说明了情况,是化名他媳妇来借钱。总务说,化名已经借了三十块了。情况急,我说就算我借吧。总务说,那你借多少?我说十块吧。学校是个穷摊子,也没有多余的钱。一般情况下,只借给工资的二分之一,下月工资来了,好给你扣下。我的工资每月三十块,下月工资足足可以抵上的。化名没在家,翠香这样的举动令人感动。翠香拿到钱,说太麻烦你啦!那几天我感冒着,化名没在家,一直脱不开身。第二天上午上第四节的时间,我给学生布置了作业,抽空来到村街卫生所。上午人多我怕耽误时间,快晌午的时候,人就少了。村街卫生所离学校有一百多米的距离,卫生所的医生我熟悉,所以见了非常亲热。见我,就给我介绍他昨天见的稀罕事:一个新媳妇,好像还怀着身孕,拉着车送一个老头来病。老头咳嗽得很厉害,得的是气喘病。这新媳妇把老头从车上背下来,在场的都认为这新媳妇是老头的闺女。待老头坐定,有好事的问老头,那是你闺女吧?老头摇头。那是你什么?儿媳妇。看完病,这新媳妇又腆着肚子又把老头背到车上……啧啧,真少有!我说,你知道那新媳妇是哪里?哪里?东营化名媳妇。看的人多了不认人了,那是化名他爹?现在痩得走样了,根本不像他原来那个样了。化名真有艳福!又问,化名哩?我说,化名到县里开会去了。
七四年这一年,是化名有喜有忧的一年。翠香阴历四月间,生了个大白胖小子。这小家伙长得虎头虎脑的,看脸像他妈,看鼻子像化名,看眼看耳朵真说不清具体像谁了。这小家伙生下来三天,小黑眼珠子咕噜咕噜地乱转,把屋里的东西看个遍。你跟他说话,他都会咧着小嘴笑,好像他啥都能听懂,啥都知道的样子。一家人高兴地都不知说啥好了。痴呆的化名妈,也不怎么痴呆了,一天到晚瞅着宝宝笑。翠香想吃啥,她都能揣摸到;一天四顿小饭,五顿小饭,她也不嫌麻烦。弄得来伺候翠香坐月子的化名姐姐也插不上手。化名家的房子,正屋三间,坐东面西偏房两间。这两间偏房,北边一间是厨房,南边一间是化名父母的寝室,中间是一堵土墙隔开,各开各间的门。西边是一道五尺多高的土院墙,正中是个杨木柳条编织的柵子门。化名的父亲说过,!盖了上房,搭了偏房,消停一下,等手里有了钱,西边也盖两间偏房,中间盖个像个样子的楼门头。在化名父亲的想像中,楼门头要盖的有气魄点,按他的想法,能过轿子,石门礅石狮子。他那些想法在那个年代是不可能实现的,石狮子当时是四旧的产物,古镇学校门前一对大石狮子都叫人给砸了。谁知算处不打算处来,这一病,经济来源就断了,楼门头院墙的事,就这样搁下来。化名是个民办老师,一个月三块五块的,还不够个油盐酱醋钱,再有个人情往发的,就得借呀拐啦。日子成天过得紧巴巴的。化名和他媳妇翠香住上房东间,中间隔了一个过道,还有一间厨房,化名父亲虽然起不来,但他很喜欢听孙子的哭声。孙子的哭声传到他耳朵里的音量很小,他还是能捕捉到的。近些天不知道是街上医生的手段高,还是自己的心情好,咳嗽好似比以前轻了些,听到孙子哭的时候,他就抑制着肚里痒痒的泛上来的咳嗽,会尽力用涶沬压下去,即是压不下,也会捂住嘴,咳嗽的声音闷在嘴里,他的耳朵还支着,不让孙子的哭声跑掉。他太想孙子啦!老婆说不清,她让闺女给他说,无论闺女怎样说,在他的想象中自有他孙子的样子。像化名小时那样可爱!化名小时候可爱的样子,村里的人们,人见人爱,大人小孩都能为抱到化名为荣幸。他想他的孙子一定比化名小时候更可爱,因为儿媳妇也长得好哇!闺女把父亲的这个想法说给翠香,翠香理解老人的心情,说抱过来叫爹爹瞧瞧。化名父亲不干了。别来,别来!我这屋里有气。要不你抱着站在门口我看一下。闺女说,远了看不清,我戴上老花镜看。老花镜远了看不清楚,襁包中的孙子只露着小脸,他朝他招招手,似乎孙子朝他咧咧小嘴笑了。一家人光顾高兴,孙子还沒起名字呢。我们这里的传统习惯,孙子的名字须有爷爷奶奶来起。翠香叫姐姐传话,给儿子起个名字。化名父亲不加思索,抑住气喘咳嗽,我不图大富大贵,只求和和睦睦,平平安安,叫他平安好了。实际上化名父亲早把孙子的名字起好了。要是个孙女叫他们自己起名,要是个孙子,一定须得他起名。平安这个两字,在他心里不知道黙摸了多少遍。
二个多月后,化名的父亲走了。他走的时候,很安详,脸上还带着丝丝的笑意。化名父亲的死,打破了这个家庭的平静,似乎成了化名另一种生活的转折点。化名办完父亲的丧事后,生活上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他还是上班,教课,辅导学生,晚上批改作业到深夜。我们在校就餐的老师,有个习惯就是饭后散散步。一个午饭后,我和一个同事,沿着校园边的小路走着说着话,忽然他停下,诡迷地朝我笑笑,说要我帮一个忙。帮一个什么忙,他沒说。可他提到化名屋里钻黄鼠狼了。我说我俩一个屋里办公我怎么都不知道?他说化名家里。我说好哇,来冬一个黄鼠狼皮就值个二三块钱。同事也是个代课的,年龄长我两岁,说话幽默风趣,好卖个关子。他看着我笑了,随后又补充说,两条腿的。我说你听谁说的?孙九亮。孙九亮是个民办老师,同化名一个村的,又是邻居。孙九亮高中毕业在学校,教物理,教化学。教学上有一手,人老实,不善言谈,从不说别人的闲话。既然是孙九亮说的我信了。同事知道我和化名从小要好,要我帮帮他。我怎么帮他呢?俗话说,帮银子帮钱好帮,这样的事怎样帮呢?那次翠香来学校借钱的事,化名回来后知道了,不好意思地说,看看麻烦找到你头上了。说还钱的事,我说十块八块搁不着说。我与化名朝夕相处,说话的机会多,我们之间沒有打过渣子,说话都是一是一,二是二的。你要是正儿巴经地说及此事,怕化名脸上挂不住。化名呢,还是像以前那样上班,教课,辅导学生,批改作业到深夜。真急死人!机会终于来了。一天晚上,晚自习就要放学的当儿,八点多的样子,学校来了两个客人。他们是县上教育局派到各公社教育组的检查小组。他们下来的任务是听取群众和学生对当下办学的意见,结合看下学校各方面的工作。给他们的时间是两天。我们这个公社二十几所学校,上边派了两个检查组,每个检查组需检查十多所学校,一天就要检查六所学校。刚来到学校的这个检查组刚检查完一个学校后,连饭都没吃,就摸黑赶过来了。这下慌坏了校长和总务,总务急忙安排生活,校长跑着给两个同志安排住宿。我办了一阵子公,觉得闷气,走出办公室,想透透气。恰巧碰见近处的一个民师回家,说是校长叫他回家住宿,客人晚上借他的床位休息。我心里一喜,有了。这时化名还在教室里给学生上课。晚自习的下课铃响了,等了好一阵子,化名还没有下课。我们的办公室与教室一墙之隔,听他对班级一天的工作还在总结,好的表扬,差的批评。这一板下来,差不多九点多了,临了又抱了一摞子作业出来。他方便回来,你看他又坐在灯下批改起作业来了。我说化名,今晚学校来客了,借用下你的床铺。化名转过脸看着我,好像不相信我的样子。为了加强可信度,我说是校长要我给你说的。本来要给你说,看你正在上课。这样他信了。他也知道学校每逢来客晚上住宿,都是叫近处的老师回家腾下床位。他“噢”了一声,意思知道了,继续批改他的作业,沒有要走的意思。我催他,天阴,又黑又冷,早点回去!没事,熟路,小跑二十几分就到家了。我看还有十几本作业沒改,瞅了瞅表,都十点了,回吧,回吧!我又催他。我知道第二天早晨是他的晨读课,临走时我交待他,明早我招呼,意思叫他在家多休息个时间。他摸黑回家了。我暗暗得意,多好的一个同志,为了工作,冷落了翠香,寂寞了多少个销魂之夜!
谁知第二天早晨,他又出奇地来得早。学校早晨起床钟是五点二十,他四点多就来敲门,我衣服都来不及穿,光着脚打开门,一股子凉气裹进来,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他后边还跟着一条小花狗。我给你交待,今早晨我招呼!他没理我。看了看床上沒人,表情很不友好地看了我一眼。他的这种眼神我从来沒有见过。看来他知道我在耍他,假传“圣旨”。我想:我即是假传“圣旨”,用心也是好的。我们彼此沒有再说话。他坐在灯下,继续批改昨天晚上没有批改完的那十几本作业,不住地出着粗气。一向不吸烟的他,一根接着一根地抽起来。(抽屉里有家长找他随意放置的香烟)弄得不大的屋里雾烟瘴气的。看他的气色不对,又不好问。一连几天都是这样,他也不跟我说话。我暗暗揣测着,好像他的脾气不是对我发的。那又对谁发的?一天上午,化名在教室上课,孙九亮来到了我们的办公室,他看看化名的办公桌,又看看化名的床铺,故意问,化名上课啦?随即他坐到我的床铺上,拿起放在枕边的一本书,漫不经心地翻看着。悄声问我,你没看化名这两天咋样?春亮问的问题太大了,我知道他有话要说。故意说,沒啥样。每天上课,批改作业。他对我的回答似乎不满意,你真没看出来?我傻愣愣地看着他,没看出来。孙九亮附在我耳边如此这般这般给我说了化名那天晚上回家后的情形。你想知道吗?我现在用文字给你展示出来:化名的家在学校东边,三里多地,一条笔直的土公路把学校与他所住的村子东营联系起来。这条路,他熟悉极了。冬天他走过,夏天他走过,雨天他走过,雪天他也走过。他出了校门,时间已经十点多了,天阴沉沉的,抬头看天,天上沒见一颗小星星,风吹到身上冷嗖嗖的。他伸了伸胳膊,踢了踢腿,心里无比的畅快。他知道路两边地里的麦苗已经遮严了地面,生产队为了抢墑种地抓紧时间种麦,砍下来的苞谷秆一堆一堆堆放在路的两边。看地里黑乎乎地一片,路边堆放的苞谷秆也黑魆魆的。微风中,支叉在高处的苞谷叶子,摇晃着摆动着,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像是为化名归来奏的小夜曲。远处的村庄里有一两点灯光,时而还有谁家狗叫的声音。那个时候,农村还沒有用电,点灯用的煤油要凭票供应。人们往往都是摸黑吃饭,摸黑又睡了。此时的化名异常激动,结婚后的日子里,他还沒有在工作日时间在家住过。这个时候,他的翠香在干什么?他猜想,她吃了晚饭,刷刷锅洗洗碗,喂罢猪,关好鸡笼门,扶老母亲睡下,平安躺在她怀里,粉嘟嘟的小嘴吮吸着她的粉嫩嫩的奶头,平安看着翠香笑,翆香看着平安笑。平安吃饱了,躺在翠香怀里睡了,平安睡得那么好,睡梦中他的小嘴还咕嚅着,浸出的奶水溢在小嘴两边,翠香拿过带着香皂香的毛巾替他擦过,平安睁了睁小黑眼珠子,朝翠香咧着小嘴笑笑,又放心地睡了。翠香的女红做得好,前几天曾跟化名说过,要给自己再做两双鞋垫。化名是个汗脚,需要一天一换。翠香做鞋垫也要做个花样。什么花样?翠香征求过化名,化名沒有多考虑这个事,随便做两双垫垫脚就行。翠香赌气不理他了,从邻家婶子那里提过鞋垫花样,是个鸳鸯戏水。这时的翠香正在灯下一针一线绣那对鸳鸯。那针线是那样的细密,各种彩线搭配得是那以合适,虽说还没有完全绣出来,这一半已经跟活的一样喜人啦!她哼着小曲,她怕惊醒了平安,似乎只有她自己能够听见。她好像听到什么动静,翠香停下针线,谛听,嘴角现出微微的笑意,化名回来了。想想,今天是星期三,还不是星期六。翠香这个时间记得很准。又听听,外面什么动静也没有。她埋下头,亲了亲平安白嫩嫩的小脸,小宝贝,你怎么也不替妈妈想想。平安睁开惺忪的睡眼,抿着小嘴朝她笑笑,又带着笑意睡了……化名他愧疚,但翠香理解他。翠香在西庄村所有姑娘中,她长得最好,就在整个殷村大队姑娘中也找不出第二个。这事是玉亭家嫂子说合的。玉亭家嫂子姓黄,翠香家姓周,虽不是一个姓,但世代相处得好。在娘家翠香称玉亭家嫂子为姐姐,玉亭家嫂子看翠香长得好,心里一挡摸,正好跟化名就这么比划上了。记得登记那天,玉亭家嫂子跟着,晌午吃饭的时候,化名一下子点了七八个菜,是翠香死活拦着,最后只炒了四个菜。事后她跟化名说,要不是玉亭嫂子跟着,一个菜也不要,吃碗面条就行。新婚晚上,闹房的孩子们散了,翠香和衣睡下,化名被窩里用脚轻轻触了触她,她猛地一翻身,挪了挪,离他远了。一连几天都是这样。回门后,她脱了衣服,化名又轻轻触了触她,她沒动,他和她……她出红了。她咬着牙,她看他惊恐的样子,随即笑了,说姑娘家第一次都是这个样子。她又觉得对不住化名,悄声说,以后,我就是你的……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双手捂着脸。第二天,翠香早早起来,好像晚上的事根本没在她身上发生过的一样,烧火,做饭伺候老父老母,化名想帮下,翠香要他你吃你的饭,学校工作忙。翠香说,干公家的事她知道。化名每月的工资五块,小两口常为经济入不付出的事而熬煎,为治父亲的病,已经从玉亭手里拿了二百多块。翠香是个不服输的人,养了猪,养了羊,又养了鸡……到村边了,化名知道再往前走一截,往南一拐就到家了。他的家在路南靠村最西边的就是。咦?小花狗不知怎么知道他回来了,摇着尾巴也来迎接他了。好像几天沒见过的样子,“嗯,嗯!”地扑上来,像有什么话要说。化名蹲下,抚了抚它,它好像有无限委曲似地望着他,黑暗中他能感觉到。小花狗也像有什么要紧的事似的,掉过头,急切地跑着回家了。化名到了院门口,柵子门开着,翠香太忙了,只顾忙活,忘记关门了。要是父亲还在,就不会是这样。他听到了痴呆的母亲均匀的鼾声。小花狗用头顶着上屋的门,上屋的门从屋内闩着。他怕惊醒了他的平安,他踮着脚尖走到东房窗前,轻声喊,翠香,我回来了!屋内沒有动静,他停一下,又轻轻敲敲窗棂,屋内还是没有动静。耳朵贴着窗棂听听,里面只有微微的呼吸声。他的翠香,为了这个家太累了。不慌,他等一下。莫名中他听到西房里有窸窸窣窣的响声,很快堂屋门“吱”的一声开了,从里边闪出一个身影,倏一下过去了。这个人影他太熟悉了,粗粗的腆着肚子。当他明白是怎么回事的时候,那人影早已出了柵子门,消失在漫天的夜色里了。他如五雷轰顶,疯了一般跑进屋,点了灯。东房只有他的平安还在甜甜地睡着,两靥的小酒窩泛着微微的笑意。翠香在哪?他到了西房,翠香愣愣地坐在床上。这床是翠香坐月子期间,化名睡过的床,事忙没有撤去,也有个想法,来个客也好安置。文弱的化名这时像一头红了眼的狮子,猛扑过去,抓住翠香的头发,厉声问,那是谁?!翠香低声哭泣着,你都知道了还问我。狗日的,衣冠禽兽,我跟你拼了!化名从厨房里摸了一把菜刀出来,谁知后边有人拦腰抱住了他,他知道是翠香。化名要杀你就先把我们娘俩杀了。你成天不在家,家里多少事需要钱,你那几块钱能养家糊口?!翠香的话直戳到化名的软肋上了,人穷志短,菜刀从他手中溜下来,“当”的一声撞击在房檐下捶布石上,迸发的火星瞬间又消失了。
化名出了柵子门,西边院墙外两丈多远的地方,是一条南北向的排水沟。他顺着沟堰踉踉跄跄地向南走,往哪,他没有目的。这时的夜更黑了,风也比刚才大了。他不觉得冷,他不知道如何处理这种见不得人的事。他心里比一窩麻还乱,怎么捋都捋不清,热血一股子一股子往上冲。他在沟堰边苞谷秆堆边躺下了,小花狗也来了。它静静地依在化名的身边,它不会说,但它好像用它的行动来安慰它的不幸的主人。他流泪了,他摸了小花狗的脑袋,手上湿了,小花狗也陪着他流泪了。小花狗,我抱你过来的时候,你还那么点,小绒团似的在地上滚来滚去。现在你长大了,你怎么不好好看家?!小花狗不知是安慰他还是推卸责任“嗯嗯”地不承认错误。远处的麦地里有他父亲的坟丘,坟丘上插的迎魂幡的幡杆,黑暗中,他似乎还能看到。父亲在世,绝不会出现这种事情。前几天,老父亲从他梦中走来,他还是像生前一样,虽然咳嗽,脸上笑眯眯地说,娃子,公家的事要干好,你这个家也要顾哇!莫不是老父亲早就看出了端倪,在梦中给他个显影?想到翠香,你怎么跟他……翠香说他一个月五块钱养不了家糊不了口,要知道这养不了家糊不了口的差事,也是凭面子换来的。翠香你还沒说完,现在所住的房宅基,还他的上学。要是把这个事捅出去,五块钱这个差事就没有了。他名誉不好,自己的名誉有多好。这几年人们都轰言轰语说他“跟”这个“跟”那个,人们背地里只能嘴赶个快,谁能奈何了他。化名也闪现过离婚这二个字,现在自己这个条件谁跟;就是能接,接这个人对平安好吗?他恨自己,他恨自己太无能了!他抚了抚自己的心口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村子里的鸡叫了,他揩了揩身上的土和草屑,一步一步向学校走去,他的后边还跟着一条小花狗……九亮给我说完这些的时候,看了看我,说他可不是给化名落井下石,咱们都体谅着化名。並交代我跟谁也不能说,绿帽子的事,说出去丢人死了!以后,化名的烟瘾更大了。好烟吸不起,我看他吸的是“山羊”联盟”这些劣质的卷烟,价钱也便宜,一盒五分或八分。他一天从一盒抽到两盒,下课吸,在办公室里吸,甚至在教室里也吸。开始我还体谅着他,心里不痛快,冒冒烟,顺顺气也好。可他太不把自己当成个人了,年轻轻的有时候咳嗽得半天喘不过气来,我劝他少吸点会好些。他看了看我,没吭气,还是一天两盒两盒的一盒都不少。那一年整顿民师,凡是这一类的老师都慌了,白天要上课,晚上老师们都夜以继日地学习。他应付了日常的教学活动后,没见他主动学习过。后来他被整顿掉了,不过他还教着,成了级外老师。级外老师没有国家补贴那五块钱。不长时间,我离开了那所学挍。省内取消民办教师的那一年,听说他离开了学校。一次我回家从东营村边路过,遇见了他。他当时拉着拉车往地里拉柴禾,刚刚五十出头,就老的不像个样子了。不是我熟悉他,你根本想不起来,站在我跟前的他,竟是二十几年前的化名。深秋,天还不冷,他帽子都戴上了,帽罩子还卷着,一脸的皱纹。看见我,他有意想低头走过去,我喊住了他,他才站住,朝我勉强笑笑。我问他现在干啥?他说在一个偏远的学校替人代课,一个月一千块,干半年了,人家才给他一个月工资。后来又听说他病死了。
我总以为他的死与我有关,那天晚上我要是不给他那样说,就不会有后来发生的那些事,我懊悔。他生前没有追究我,他的家人也没有追究我。有时我又自己开脱自己,当时我即是不那样说,並不是说就没有那些事。何况我还是听别人说的。我猜想,当时大家都知道了,我才最后知道。无论怎样,冥冥中,跟我有连我自己也说不清的关系。早些天,我到镇上一家超市买东西,一个年轻人热情地向我打招呼。我怔了一下,他笑着说,我是你的学生。教了几十年学,许多学生我真的不认识了。他提示我,他是殷村的。我看他粗粗壮壮的,四十不到吧?娃们都带有大人的影子。想起来了,当时殷村大队会计玉亭不也是这个样子吗?后来为学校的事和他打了几回交道。我谨慎地问,那你父亲叫啥?他说,我父亲叫化名,你们还同事过。我哥叫平安,我叫平常。噢,噢,平常。此时我的心情似乎轻松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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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简 介
张家生,微信,青山绿水。邓州市刘集镇退休教师,闲暇无事,信笔涂鸭,自娱自乐。
中州作家文刊编辑部顾问:刁仁庆 徐 文主编:张 静执行主编:刘 娜 白长新副主编:高宏民 杨存德 赵建强审稿编辑:史锋华 袁荣丽 鲁光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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