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爱的姑娘，曾是别人的妾

原创插画/厚闲 文/圈圈
1
那年春闱考题被泄，天子震怒，下令彻查此事。
最后主考官被捕，礼部的林郎中也被捕。
林郎中大声喊冤，可一来他与主考官是师生关系，两家平日来往密切。二来，林郎中在此次会试中担任同考官。
两厢一凑，他怎么也脱不开干系。
一夕之间，林家全部入狱。
唯有林郎中的女儿林瑶逃过一劫。
那日，林瑶偷跑出去见未婚夫黄瑜了。
林黄两家是多年好友，他俩小时一块玩着长大，两家默契地订了婚，想着等林郎中忙完此次春闱，就操办两人的婚事。
姑娘家年纪大了，林夫人就不许林瑶出门，可林瑶哪里忍得住，那天换了丫环的衣服，偷溜出去找黄瑜。
黄瑜送林瑶回林府时，就看到官差押着她的祖父爹娘和兄长。
要不是黄瑜拉住林瑶，她当时就要跑过去。
从旁人口中听说了林家下狱的原由，林瑶顿时腿软没站住。
科场舞弊，没谁扯上了这种事还能安然无恙的。
林瑶捂着嘴，忍不住哭了。
黄瑜到底年长两岁，多了个心眼，知道此时肯定不能让林瑶露面，也不能回黄家。
于是他找了间僻静的旅店安置林瑶，让她就在那里等着，外头的消息由他去打探。
如果??林家真的有个万一，那么，林瑶就是林家最后的血脉了。
2
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最终林郎中没有被斩首示众，但全家被流放西北。
林瑶得知这个结果，先笑了，而后，又哭了。
黄瑜问她将来怎么打算？她只是一个女子，官府那边不会太在意，若是有心，她可以不去西北。
林瑶抹了一把眼泪，就算她暂时逃了又如何？她以什么身份活下去？当她的家人在西北啃着风沙时，她却苟活在繁华京城？
林家，教不出这样自私的孩子。
林瑶要跟着家人一起去西北。
只是这样一来，她嫁不成黄瑜了。
不，打从林郎中被抓走的那一刻开始，他们就已经没有可能了。
此番流放，不知道哪年哪月才有可能回来，黄瑜已年近弱冠，他不可能等着林瑶。
就算他肯，黄家又如何肯？一个罪臣之女，如何配得上？
林瑶打听清楚林家被流放的日子，在前一天，她捎信给黄瑜，说要见一面。
她温了一壶酒，斟给黄瑜。
黄瑜一直垂着头，不敢看她，气氛安静得可怕。
林瑶把酒端给黄瑜，说，瑜哥哥，这些天辛苦你了。
她都知道，黄瑜替林家奔走过，可他不过一个秀才，又能做什么？他父亲也不过一个五品官，在京城这地界上，随便就能砸出一堆来。哪怕集黄家的全部力量，也改变不了什么。
所以，她体谅这一切的无能为力。
他能去狱中打点，让她家人少受些零碎罪，她已是感激不尽了。
3
酒过三巡，两人都没有开口，突然林瑶笑着说，瑜哥哥，咱们喝杯交杯酒吧。
黄瑜震惊地抬头，只见林瑶笑里带泪，成吗？
他张张嘴，什么也说不出口。
林瑶就凑过去，拉着他的胳膊把姿态摆好，黄瑜嗅到了她的发香，发香混着酒香萦绕在鼻间。
他机械般地把酒喝了，放下酒杯，林瑶却整个身体靠了过来。
黄瑜心里一慌，打翻酒杯站了起来，林瑶却箍着他腰不放。
黄瑜知道，他该拒绝的，如果他能娶林瑶，那么做了，他也能负得起责任。
可是，一想到明天他们就要天隔一方，他又如何能？
林瑶的手却像两根蔓藤，柔软而坚韧地缠着他。
这是他心爱的姑娘啊！打从很小的时候起，他就想着娶她，爱护她一辈子，他替她挨过打，陪她一起疯过闹过，他从没有想过，有一天，他的生命从此跟她再不相干！
他也想??留下一些东西。
哪怕，是很虚无的记忆。
黄瑜后来无数次回想起那一夜，只有林瑶的泪，安静地淌在她脸上，却灼热得让他疼痛。
那晚林瑶赶黄瑜走，她说，明天，不要送我。
看不见你远去的背影，就可以假装没有离别。
黄瑜把身上所有的银两都给了林瑶，掏到最后，只剩下一块玉佩，不是什么值钱物件，却是两家的订亲信物。林瑶身上也有一块差不多样式的。
黄瑜想把玉佩还给林瑶，困顿的时候可以当了应急。
那玉佩，他戴了十年，每一丝纹路他都一清二楚，他捏在手里忍不住发颤。
林瑶红着眼睛把玉佩塞回黄瑜手里，留着吧。她说。
4
第二日，林瑶主动投案，跟林家人一同发配西北。
一路上林瑶没有回头，黄瑜躲在茶楼上，听着押送林家的马车从底下驶过。
马蹄声哒哒，从此将那个心爱的姑娘带离他的生命，各自天涯。
黄瑜回家后大病一场，痊愈后埋头苦读，准备乡试。
他需要权势，需要力量，需要自己不再那么无能为力。
三年后，黄瑜中举，家里替他订了亲事，婚后的日子相敬如宾。
第五年，黄瑜大儿子出生，第九年，黄瑜考中进士。
他去了翰林院，又花了三年时间，做到了修撰。
翰林院清苦，但可以接近天子，那是权力的中心。
黄瑜一步一步获取天子的信任，他想有朝一日，能在天子面前替林家说两句话。
可他还没等到能开口的那天，天子驾崩了。
好在新帝仁慈，继位后下令大赫天下，林家也在特赦之列。
黄瑜派人去接，可是等了几个月都没有等到人。
黄瑜听完底下人的回信，无力地摆摆手，西北那么艰苦的条件，也许，林家人都没有熬过来。
算一算，他们分别十五年了。
人这一辈子，又有几个十五年？
黄瑜撑着额头，忍不住潸然泪下。
5
那是五年后的一个午后，阳光很好，黄瑜坐在茶楼上，静静地看着底下那条街道。
街道繁华，人声马蹄声混在一块。
黄瑜总是想起他不敢伸头往外看的那天，街上也是这般热闹喧哗，他却无比冰凉地听着马蹄声带走了林瑶。
这时候，小二过来打断他的思绪，说有位妇人想求见他。
黄瑜有些讶异，等小二把人领过来，他多年的养气功夫差点崩了。
那人，竟然是林瑶！
二十年了，西北的风沙把林瑶变成了一个粗糙的妇人，她不再精致，头发丝里恍惚还藏着一些白发。
她身上的衣服没有补丁，可也是再平民不过的衣料。
她的腰似乎也不太好，有些弯了。
林瑶是来求黄瑜的。
她开着一间面馆，因为生意太好，同行很眼红，暗地里找人在她家吃面，假装中毒，讹上她了。
那人歹毒地说，要是不关店铺，就让她吃官司。
林瑶想了很多办法，可那人背后也有点关系，官府那边打点不了，想来想去，只好找黄瑜了。
她说，黄大人，还请您帮上一帮，小妇人感激不尽。
黄瑜看到她这样子，心里涩得厉害，有很多话想问，可一听到她嘴里那声大人，他就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他定了定心神，说放心吧，这事儿交给我。
6
不是什么难事，黄瑜托了人，事情就解决了。
林瑶凑了银子要谢他，他说，银子我不缺，请我吃碗面吧。
林瑶怔了怔，黄瑜已经抬脚去她的面馆了。
面馆不大，林瑶亲自下了一碗面端给黄瑜。
黄瑜捻着筷子，喊林瑶也坐，别站着。
林瑶不肯，说她是掌柜的，哪能跟客人坐一起。
两人静默了一会，还是黄瑜先开的口，他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林瑶说，四年多了。
黄瑜抬起头，四年了啊。他想问，那为什么不来找我？
可林瑶的表情让他问不下去，话到舌尖又换了个问题。
这些年，你??过得怎样？
林瑶点头，都挺好的。
从一个娇娇之女变得凡事亲历亲为的掌柜，她还说一切都好？！
黄瑜把筷子一搁，他吃不下去了，匆匆告辞。
从前，黄瑜空闲时喜欢坐在临街那家茶楼里，如今，他喜欢去林瑶的面馆。
很多时候，林瑶煮一碗面给黄瑜，他安静地吃，她还有别的客人要招待，即便相视也无言。
曾经，他们有那么多说不完的话，现在，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她已然是个底层妇人，守着一间面馆艰难讨生活，他却在仕途上平步青云，人人都叫他一声黄大人。
林瑶清楚的是小市民的琐碎，而黄瑜每天周璇于官员权力场。
再也回不去从前了。
7
做小生意的，遇到些地痞流氓很常见，那天有个汉子喝了点酒，对林瑶拉拉扯扯。
她脸挂着笑，一面小心地避开，但仍然免不了被揩油。
黄瑜看不过去，上前想把人喝斥走，林瑶用眼神制止了他。
等好不容易把流氓打发走了，黄瑜面色不悦地问林瑶，为什么不让他出声，对那种货色客气什么？！
林瑶抚平了被流氓扯乱的衣摆，她懂黄瑜为什么生气，可她已经不是二十年前的林家大小姐了，这些对她来说，不算什么。
她说，我习惯了。
黄瑜的满腔怒气因为习惯这两个字，一下子哑了火。
要经历过多少磨难，才会把这两个字说得如此风轻云淡。
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黄瑜的声音微微发抖，重逢三个月来，他终于把这句话问出来了。
林瑶摇摇头，都过去了，不说也罢。
黄瑜蹭地站起身，整个胸膛都在发颤，他咬着牙低吼，我想知道！
其实被流放了还能怎样？
把那身官家子气脱了，对着押送的人点头哈腰，就为能活着到流放地。
林瑶的祖父毕竟年纪大了，路上染了病，还没到目的地，人就没了。
她的父母养尊处优惯了，没两年也相继病逝。
她大嫂被当地一个财主看上，抢了去当小妾，她大哥去理论，结果腿被打断扔了出来。
没多久，大嫂自尽而亡。
大哥整个人都颓了，沉迷于酒精，没多久也跟着去了，留下才五岁的侄子。
8
黄瑜艰难地问，那你呢？
林瑶恍了下神，她父兄两个大男人都坚持不下去，她又好得到哪儿去？
葬了大哥之后，她原本也想一死了之的，可侄子怎么办？林家就剩下他们俩了，难道就此让林家绝后？
于是，她没有死成，而是嫁了人，后来有了女儿，再后来，她丧夫，正逢新帝大赦，就带着侄子和女儿回京了。
侄子书念得不错，要是能考出来，林家也算有了出头之日。
黄瑜除了心疼就没别的了。
他想替她做点什么，可林瑶不接受他的钱财。
黄瑜只好将林瑶侄子的文章，拿给一位名师看。要是名师能看中，收为学生，那对他的科考有极大的帮助。
可没想到，黄瑜大舅子的儿子也想拜师，偏偏名师看中了林瑶侄子的文章，要收他为学生，大舅子这边就被拒绝了。
大舅子不甘心，一查，就查到原来是黄瑜横插一杠子，再往上一揪，林瑶的身份也揪出来了。
大舅子一气之下跑去面馆大闹。
黄瑜得知消息赶过去时，面馆已经被砸坏两张桌子。
林瑶躲在柜台后边发抖。
黄瑜想过去，被大舅子一把抓住，他指着林瑶讽刺道，你以为这是什么好货色？我呸！你问问她都在那边干了什么？你问问她那女儿怎么来的？
林瑶的脸顿时变得煞白，大舅子还在那儿说，她就是个不要脸的小妾！
9
好说歹说，黄瑜终把大舅子弄走了，可面馆已经乱七八糟的了，周围聚了一些人指指点点。
林瑶赶黄瑜走，他不肯，她索性把抹布扔在脚下，愤声说，是，他说得没错，我是当过人小妾，还被大妇赶了出来！
说完就眼红了，那段岁月有多难堪，没谁比她更清楚。
可是，她又能怎么办？
林瑶千娇万宠地长大，除了会点女红，其余的都不会，可即便如此，她也在那种鬼地方学会了替人洗衣服。
把手泡得发胀，才能挣得那么一点钱养活自己跟侄子。
那年侄子生病，她拿不出钱来，眼看着人就要没了，她只好把自己嫁给一个兵.痞子。
兵.痞子却因为她不是完璧之身经常打她，孩子被打没了两个。
她不想死，就得这么熬下去。
后来兵.痞子打仗死了，她总算松了口气。
可一个女子要在那种鬼地方安然活下去，是件多难的事儿啊！
什么样的人都敢来欺辱她，最后，她跟了一个小官。
她知道小官有妻室，可他待她不错，还肯送侄子去学堂，她就攥着那点子安稳，做了妾。
后来，林瑶有了女儿，小官却死了，她被大妇赶了出来。
那会儿，她带着侄子和女儿，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受了多少委屈才活了下来。
10
新帝大赦后，林瑶回了京城，反正，不会比那鬼地方更差了。
她没想过要找黄瑜，他们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那回要不是实在没办法了，她也不会去找。
她就是不想有朝一日，不得不把这些不堪的过去摊开给他看！
如今，她连最后这点子尊严，也没了。
黄瑜哽了很久，痛苦地吐出一句，我没有看不起你，没有。
林家刚走的时候，他太年轻还没察觉，只是痛恨自己的无能，后来他才明白对女子来说，清白有多重要。
他既痛又悔，重逢后一直不敢查不敢问，何尝不是胆怯，怕自己当年的把持不住，把林瑶原本就飘零的命运弄得更加面目全非，他怕自己是个罪人！
林瑶泪如滂沱。
她这一生，就喜欢过一个人，没什么可后悔的，她心甘情愿。
林瑶把眼泪擦了，视线还有些模糊，她对黄瑜说，往后，你别来了。
他本不该跟自己有所牵扯，这些日子，是她生了贪恋，想多看他几眼。
他大舅子来闹这一通，她清醒了。
黄瑜张嘴想说啥，被林瑶打断了，别来了，瑜哥哥。
黄瑜心里顿时哽得厉害，二十多年了，她终于再叫他一声瑜哥哥，却是求他走，就像是决别。
他脚步踉跄地走了出去，就像二十年前的那个夜晚，再次走出她的生命。
11
黄瑜回到家，夫人在等他。
她从自家大哥嘴里听说了林瑶的事，也知道了林瑶以前曾是黄瑜的未婚妻。
她绞着帕子与黄瑜商量，要不要把姐姐接进府？
黄瑜愣了一下，明白夫人说的接进府，是纳为妾室。
他缓缓摇头，不必，夫人放心吧，我不纳妾，谁都不纳。
后来又补了一句，她也不会做妾的。
是啊，如果不是命运所迫，那个骄傲的姑娘怎么可能做妾，她连他的接济都不愿意要的。纳她为妾，他从来没想过，折辱了她，也污了他们的曾经。
他只是，想让她过得好一点罢了。
此后，黄瑜再没见过林瑶。
过了几年，林瑶侄子高中，侄子孝顺，不再让她开面馆谋生了。
第二年，黄瑜替小儿子求娶林瑶的女儿。
夫人一开始不同意，黄瑜说，林瑶的侄子得了天子的亲睐，他又敬重林瑶，娶他表妹是门好亲事。
夫人又亲自察看了林瑶女儿，觉得品行相貌都不错，于是同意了。
至于黄瑜和林瑶的那些事，她不是不在意，而是都已经过去了，他们不可能再有什么，又何必揪着不放。
黄瑜敬她，信她，她是黄家的女主人，就够了。
林瑶女儿嫁到黄家的第二年，生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儿。
她的脸上有一枚小痣，生在跟林瑶一样的位置上。
黄瑜很喜欢这个小孙女，经常抱着不撒手。
命运没能让他和林瑶成为夫妇，可如今，他们有了共同的血脉。
他们，终于以这样的形式，成了一家人。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