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体画艺术简史

近日，网友@艺术物语 上传了一组大学美术课堂教学照片，配文称“川美院长亲自写生示范确实厉害”。
正当网友们兴致勃勃地围观欣赏精致的裸体画时，底下评论区的留言亮了。
都9102年了，竟然还有争议要不要画裸体画？实在令人震惊。要知道，早在1965年，毛主席就有过谆谆教诲：
“男女老少裸体模特儿是绘画和雕塑必须的基本功，不要不行，封建思想加以禁止，是不妥的。即使有些坏事出现，也不要紧。为了艺术学科，不惜小有牺牲。”
原以为这样三三两两的质疑，只是停留在口舌层面，没想到有网友反映，自己学校的艺术系，就因为部分反对声音，而取消了人体写生课。
当然，这只是少数人的偏见，不然这一另类言论也不会被群起围攻。
但不可否认的是，无论时代如何进步，文化如何宽容，也很难让所有人理解裸体画的艺术，祛除种种附加在肉体之上的色情想象。
或许消除误解的最好办法，就是再次进入历史，看裸体画如何兴起，如何冲破文化的禁忌，千百年来不断续写人类对美和力的追求。
1.裸体画的起源
裸像艺术源于西方绘画，准确地说，源于古希腊的种种裸体雕塑。
古希腊人民为何如此热衷于裸体题材呢？这与当时特殊的社会风气有关。法国艺术评论家丹纳在《艺术哲学》里对此做过精彩的阐述。
古希腊时期，人们主要生活在一些小城邦，周围是虎视眈眈、想要侵犯的蛮族。所以公民最主要的任务就是保家卫国，懂政治、会打仗，其他都无足轻重。
那时没有什么特殊厉害的兵器，要提升战斗力，只能靠把身体练得强壮和矫捷。因此年轻人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运动场上赛跑、跳跃、掷铁饼，把自己的身体训练得结实、柔软和健美。
雕塑《掷铁饼者》
当时希腊人最热爱的，不是聪明的头脑和敏感的心灵，而是“发育好、比例匀称、身手矫捷、擅长各种运动的裸体”。
他们热爱到什么程度呢？男男女女都可以脱掉衣服裸身竞走，在神圣庄严的敬神典礼上大跳裸体舞——因为他们认为神明也具有人的欲望和美丽的肉体，也只有健美的肉体，才能讨好神明。
而当时像奥林匹克之类的大型运动会，与其说是一个竞技的舞台，不如说是一个展览和炫耀裸体的场合。在比赛中胜出的运动员，官方会为他刻一座本人的雕像做纪念，裸体雕塑由此而生。
加上放眼望去，周围尽是裸体和裸体的动作，古希腊艺术家们有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创作素材。他们想方设法地展示人体的力与美，创造了各种各样的裸体姿势，甚至到了“过于美化”的地步——对人的头部、躯干、四肢、五官都规定了具体的比例。我们今天理想中的完美身材，就是来自于这一时期艺术家们的挖掘。
古希腊雕塑《刺杀者群像》
2.文艺复兴的承袭
可惜，后来时代变迁，斗转星移，灿烂的古希腊文明黯然陨落，之后欧洲进入了漫长的中世纪。在黑暗压抑、死气沉沉的禁欲氛围里，热情阳光奔放的裸体艺术，成了宗教的禁忌。
直到文艺复兴，艺术家们把裸体艺术从沉睡的历史中打捞出来，再次将身体的美发挥到极致，以作为对人的解放，对宗教特权的反抗。
比如米开朗基罗的大卫像，被认为是展现人类身体之美的巅峰之作。
（大卫）
它展现了一个即将投入战斗、视死如归的英雄形象。尽管强敌环伺，大卫眼神坚定，充满自信。肌肉紧致、匀称完美的身体之下蕴藏着不可估摸的力量。据说当时雕像落成时，人们争先观望，深受鼓舞，雕像上贴了很多纸条，上面写着他们的心情：“你给我们带来了自尊心！”“人类是最有力量的。”
时至今日，没有人怀疑大卫的艺术价值和它在人类艺术史上不可撼动的份量。而要成就这样一个伟大的作品，离不开米开朗基罗对人体的悉心钻研。为了了解人体的骨骼和肌肉，他还跑去解剖死尸。以下这个故事更能显示出他对人体的精通程度：
1506年，意大利发现了古希腊雕像拉奥孔——
（拉奥孔）
这则雕像令人啧啧称奇，但同维纳斯一样，也是断臂的。教皇想要把残缺的右臂修复上去，找米开朗基罗来问话。米开朗基罗认为，拉奥孔的胳膊应该是往回折的——向头部举起且触及头后勺，这样才能契合雕像整体的痛苦和悲壮。而别人却认为胳膊应该是朝天伸直的。
最后，另一位大师拉斐尔作出评判，同意将右臂朝天伸直——意在向神明祈祷。
修复后的拉奥孔
四百年后，一位奥地利考古学家发现了拉奥孔的右手臂，确实是往回折的，也就是说，米开朗基罗的见解是正确的。
拉奥孔和他的孩子们
在米开朗基罗这类大师的推动下，文艺复兴承袭了古希腊罗马之风，画家们投入到对裸体的疯狂爱好中。
当然，一开始，民风并没有完全放开，世俗社会和宗教势力对裸体创作依然心存忌讳。画家们便想出了一个曲线救国的方法。模特照用，裸体照画，但却是以神的名义——古希腊的神不都是裸体的嘛。
所以，很多画家都会在标题里加上一个“维纳斯”来为自己正名，比如《维纳斯的诞生》、《沉睡的维纳斯》、《乌尔比诺的维纳斯》等。
《乌尔比诺的维纳斯》
这一招是有效的。当时的人们普遍接受裸露的肉体是神的化身，而世人瞻仰神是出于敬意，无伤风化。以至于出现一些奇怪的规则：
画像上，男人和女人都是裸体的，人们可以理解为神仙，这是可以的；如果男人和女人都穿衣服，人们可以理解为世俗的风俗画，也无大碍。但如果一个现实男人与裸体女人出现在一个画面上，那就是大逆不道了。
这一规则延续到了19世纪中期。1863年，大画家马奈展出他的名画《早地上的午餐》时，招致了来自道德上的无数批评。
（马奈，《草地上的午餐》）
马奈之所以备受指责，是因为在他的笔下，被两个男士注视的裸女，已不是神的化身，而是现实欲望的客体。而她又毫无顾忌地直视围观者，似乎对世俗的禁忌不屑一顾。在一个长期保守的社会氛围里，这自然容易引发不适。
那是不是以往绘画中的裸女，就完全地纯洁、崇高，让人“思无邪”呢？也不尽然。
虽然很多画冠以“神”的名义，但是画中的内容确实是一些极其丰满性感的赤身女体。而裸像的呈现是为了满足观看的欲望，且多数情况下它们变成了贵族的收藏品。
艺术批评家约翰·伯格曾在《观看之道》里直言不讳地提过：
因为在欧洲的裸像艺术中，画家、观赏者、收藏者通常是男性，他们用自己的眼光来制定了女性作为景观的规范。
提香（Titian）的裸体画《海中走出的维纳斯》
当时，很多画家都会以描绘裸体、尤其是女性裸体的能力，视为衡量自身艺术天赋的标准。从专业技巧上来说，女性皮肤表层脂肪层较厚，骨骼结构难以勾勒，加上皮肤的色泽很难掌握，神韵各不相同，所以一个画家需要有很高的绘画技巧，甚至需要到达一定造诣后，才能交出一幅精彩的裸体画。而让观者的身体产生反应，自然是艺术家技巧超凡的证明。
尽管今天站在女性主义的立场，这种“看”与“被看”的方式存在批判的空间。但对当时的艺术家而言，裸像创作，承载了他们解放人性和人欲的宏大志向。所以，他们假借神的名义，让人在欣赏裸像画的安全距离内，承认欲望；同时，又构建了审美的规则，用美学的话语，为裸像盖上了一层薄纱，让人们在审美中升华欲望，过滤掉令人不安的色欲。
然而，这种裸体画的“色情争论”还是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这期间，有画家选择将敏感部位有意无意地遮住，以堵住悠悠众口。
（大卫，《帕里斯和海伦》）
但是，更加勇敢、前卫的后来者，越来越反感画一个没有欲望的神仙，他们用具体真实的形象来反击旧观念的残余禁锢，更加华丽地、肆无忌惮地在裸体之上画出人生百态，进一步解放人性，解放思想。直到裸体艺术完全突破观念的桎梏，成为绘画艺术殿堂里浓墨重彩、不能回避的部分。
3.中国的裸体画
民国时期，中国就引进了裸体画的写生训练。经历过一番曲折的观念斗争后，站稳脚跟。
建国后，裸体画曾被严厉禁止，后来毛主席一锤定音，重新开放。可惜没有逃过文革的浩劫，许多裸体雕像被砸毁。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才被拨乱反正，裸像艺术成为合法的存在，之后在80年代迎来第一个高潮，国家举办了人体艺术油画展，这意味着裸体艺术在美术领域的脱敏。
随后几十年里，裸体艺术一直存在争议，相关从业者经常要承受诸多异样的眼光，在“为艺术献身”的悲壮口号中寻找安慰。
但随着社会的开放，人们的审美更加地包容、多元。尽管关于裸体画的艺术和色情的争论依然存在，但至少大部分人都是将它视为艺术的一个部分，更不会对大学课堂里的人体写生课程指手画脚。
只要稍加了解便可知道，人体写生，是很多学画之人的一项必修的基础训练。他们不仅要学会画出人的骨骼、肌肉，还要画人的体态、扭转、姿势、方位和各种动作构成，甚至细微到皮肤、毛发的质感。说到底，这一训练是在培养人的观察能力和描绘能力。一旦能画好人体，绘画各种静物、风景就能驾轻就熟。
这也难怪面对“该不该画裸体画”这类争论，广大艺术生们会出离的愤怒了。一个在他们世界视为常识的事情，今时今日还在被怪异的眼光审视、质疑，真的不是他们有多开放和前卫，而是这些质疑者的观念，还停留在几百年前。
参考资料：
为什么西方绘画如此热衷于裸体题材？（一）——裸体即本质。作者：吴琼
西方裸体画“进化”。来源：ArtTact
如何欣赏米开朗基罗的大卫？来源：知乎账号：不知道的艺术
中国人体模特百年：毛泽东批示“要为艺术牺牲”。作者：陈醉
《一本书读懂西方美术史》。作者：杨琪
《是色情还是宗教？ 文艺复兴的裸体艺术》。来源：BBC英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