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FIRST回到深圳,回到蔡明亮雨季,回到岩井俊二的少年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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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RST青年电影展
FIRST International Film Festival
07.26-08.03/2020
深焦特別報道
回南天 2020
导演:高鸣
编剧:高鸣/刘兵主演:黄宇聪/陈宣宇/梁龙/林子熙制片国家/地区:中国大陆语言:汉语普通话 / 粤语上映日期:2020-01(鹿特丹国际电影节)片长:107分钟又名:Damp Season
编辑
章三
深焦 X 高鸣 王磊 黄宇聪

《回南天》是高鸣导演的处女作,四个不同年龄和性别的主人公都被水包围着,好像困在了深圳永无止境的雨季里。有那么一些时刻电影潮湿的氛围让人想起蔡明亮的电影;又有那么几刻少男少女困惑而又敏感情愫在掌心中鱼缸的映衬下,似乎又让人想到上世纪末岩井俊二浪漫而又纯情的时代。
这无疑又是一部近年来让人眼前一亮的南方电影,导演高鸣精准在深圳这座大城市的背阴面,浸入了现代个体内在恍惚、失重的精神生活。故事周而复返,兜兜转转地绕着圈,好像一切叙事也都是暧昧的,无头无尾的。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大冢龙治摄影,他出色捕捉着人与人之间的空气,捕捉着故事与故事之间的缝隙。
这部入围了2020年鹿特丹国际电影节光明未来单元电影,由工厂大门、宝贵映画出品。我们在鹿特丹采访了导演高鸣、制片人王磊和男主角黄宇聪。
深焦:高鸣导演您好。从您完成上一部短片至今已经过了十几年时间。是出于什么原因在现在这个时间点带来了《回南天》这部作品?
高鸣:我在2006年拍完纪录片《排骨》,2007年拍了一部剧情短片《阿松》,到2009年上半年都一直在拍片,到现在为止我都还有近400小时的素材没有剪,可以剪成3部纪录片。
后来我和我太太一起创业8年,最终也没有做成,品牌最后也卖掉了。大概2015到2016年那段时间,我的情绪一直非常低落。为了缓解这种压抑,我就去跑步和钓鱼。电影中出现的湖就是当时我钓鱼的地方。那个湖在深圳的市中心,周围环绕的都是高楼,我以前从没有注意到城里还有这样一片开阔之处。那里是一个废弃的游乐场,除了钓鱼的人之外几乎没有其他人会去,坐着也没有人打扰,感觉很放松,很舒适。在那里的时间我什么都不想,心情很平静,有时候一坐就是一天。坐久之后,其实会产生一些幻觉,眼前好像会出现从前认识的人和发生过的事,一幕一幕像电影一样闪现。同时我感觉自己像是一条鱼,四周是透明的玻璃,像在鱼缸里出不去,自己总觉得被什么困住了。
在这种状态下,我就产生了想要写作的想法和冲动。刚好那段时候王磊也在深圳,他看过我之前的作品,也鼓励我继续拍一些新的作品。但有时候想着想着反而懒得动手了。王磊就跟我说,我来给你当监工,给你定好截止日期,把第一稿剧本给我。就这样,我就真的开始写了,也如期把剧本交给了他。他看完感觉很好,不是现有的任何风格能包含的一种东西,而且特别南方。他也很喜欢这种所谓“南方美学”的电影。我们之后就开始不间断地沟通,花了差不多2年时间做剧本,之后也参加各种创投。在剧本逐渐成型的过程中,我们也找一些心目中认定的比较优秀的创作者,请他们读一读,他们不仅给了很多肯定,也很认同这个共同创作的机会,并且加入进来一起合作。《回南天》就是这样诞生的。
《回南天》剧照
深焦:这个故事本身虽然并没有确切的开始和结束,但其中几个主要人物还是有相对具体设定,比如在剧团学美猴王的男主角,有“大哥”入狱的龙老师等等。这些人物是否来源于您在生活中所接触的人呢?
高鸣:这个肯定是,因为作者电影必然跟作者本身的经历有一些关联,可能是经历过的,可能是想象中的,这些所谓的生命经验里的东西,无论从何而来,都是作者的一部分。最重要的是,在此过程中怎样去建构属于我内心的、我认定的人的样貌,去考虑他们面临的所处的现实是什么状态,这其实跟我的内心是息息相关的。
美猴王这些不一定是真的,可能是我想象的,因为我小时候特别喜欢,梦想成为那样的一个人。但随着在现实生活中不断长大,小时候想象的无所不能状态也逐渐被压制住。小时候人就像一只螃蟹,可以伸出8只脚,甚至感觉能有16只脚,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但是后来面对现实生活,脚就一只一只被捆住,就变成一只大闸蟹上蒸笼的一个状态。
《回南天》剧照
像小东这个角色更多可能是我心理的一个投射,我希望自己能飞起来,但事实上,他却被人按在地上扒得精光。电影中的人物浓缩了我40年来对人的理解,处于不同年龄段时面对着不同年龄段的问题,小东有小东的问题,杜鹃有杜鹃的问题,园园有园园的问题,龙老师也有龙老师的问题,包括观众没有见到的那个进监狱的大哥也有他的问题。当然归根结底肯定是人自身的问题,我一直觉得是人自己有问题,才会出来各种问题。我觉得做《回南天》这部片更多地让我去触摸人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探究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由一条线性的感情线索来牵引的,其实是最表象的关系。比如小东是属于少年蒙昧的状态,不谙世故甚至让人反感,但同时又有点不愿屈服,忠于自己的理想的成分。杜鹃明显就比他成熟得多,她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要什么,也知道怎么去要,但她不会说出来,默默朝着想要的东西走。园园的人物形象可能是追求过了,但最后发现要到的并不是自己想要的东西,人也变得像幽灵一样。
我设想中角色的心理年龄是这样的:小东可能就是20到23岁,杜鹃是25岁到28岁,园园是30到35岁,龙老师可能就是40多岁的状态,他除了物质生活层面没问题,其他地方到处是问题,但他还说不出来,也无人可诉说。人生到了最凋败的时刻,可能就是见不到面的大哥那样的状态。我把对于不同年龄段人的理解放置到这些角色上,因为有了多年做生意的经历,我对人其实不是特别信任,我对人有很多疑问。我觉得这部电影也是在触摸这种疑问。
后来写作和拍片的过程中,让我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了更深刻的体悟,同时也帮助我慢慢走出来。这在现实中对我意义也很重大。
《回南天》海报
深焦:影片选取“回南天”这个季节性气候现象作为故事背景,是否也在某种程度上是您心态的投影呢?
高鸣:回南天是广东特有的气候,每年有一个星期,因为冷暖空气交汇,到处都是水,我们形容叫做“万物流泪”。在这样的时间人会特别难受,睡觉也睡不好,因为被子都是湿的,整个家里好像都没有落脚的地方,必须靠抽湿机才能活着。
我用“回南天”有两层意义:一是它给人非常不适的心理感受,二是回南天它黏糊糊的感觉是说不清楚的,有种粘稠和模糊的感觉很难表述,这恰恰是我对情感的理解。人有趣的地方就在于很多事情是说不清楚,甚至没法说的,如果都能说清楚,也就不用电影了。这个气候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跟我理解的人物的情感状态在某些方面很契合。
我们在创作的时候就在想,这些人物究竟是真实存在的,还是心理构建的产物?显然不完全是真实存在的,包括这个角色和那个角色的关系,真的存在吗?还是一种幻觉呢?
《回南天》海报
王磊:我补充一句,其实讲的就是人际关系的暧昧不明或者不确定的性质,在都市当中,人其实会根据自身情态的变化在人际关系上发生变化。所以导演要说的是他想呈现这种人物关系的不确定性,一方面可以去解读很多含义,含义的繁复性也是南方艺术的一个特征,比如诗歌等等,都有这种多重性,不是单一的事件或者信息的表述,不管是创作者本身的自我投射,还是演员在表演时候的自我投射,观众再看的时候可能也有自我投射。我们希望在影像上呈现出这种繁复性,希望观众进入我们建构的美学系统里面,不单纯在理解上找到意义,还有一种身体感受。因为回南天那种潮湿,不仅是湿,还有重,有一种难受,喘不出气的感觉;然而场景转到湖边,突然又可以呼吸了,会有一种身体感的变化。
高鸣:每一部电影最终都是和观众一起完成的,而且每个观众看到的都可能是不一样的。我认为《回南天》是一部接口比较多的电影,有更多亦人亦己的感觉。
深焦:刚才王磊提到的身体感受其实在摄影上表现得也很明显,比如我很直接的感觉就是色彩是经过很精心的设计的,总体是一个冷色调,蓝色的使用非常多,但其中每个场景都有属于各自的微型颜色系统。这个具体是怎么考虑的?
高鸣:影片摄影的形式主要两种,一种是上肩的,主要是在小东和杜鹃家里,我们希望有一种流动的状态,他们像两条鱼一样生活在其中,一种湖底的感觉。当时给摄影老师的提出的印象是这种感觉,所以他也用肩扛的方式,尽量去找影像的流动感。我跟大塚老师也说,你的摄影机就像包围他们的水,要找到水的感受,所有镜头都是跟着演员在走的,像开场打乒乓球然后进到卧室的镜头。到了户外和其他两个空间里,全是架上的,稳定的。其实南方的影像的静谧感,有时候会有一些神秘感在里面。大塚老师也是在区分两种影像状态这方面做的特别好。
关于颜色,我们在每一个空间里尽量去找我们想要的意象的色彩。比如说小东和杜娟的居住空间就是以蓝色为主,包括灯和瓷砖都是蓝的,房间里也有一些植物,实际上是想呈现一种水底的感觉。
《回南天》剧照
王磊:其实在这个狭窄空间里的那场戏,摄影指导他本身的拍摄经验也发挥了作用,把灯罩本身的蓝色调带进去作为环境色,也为空间增加了一种情绪气氛。
高鸣:再比如说到了园园家里,色调整体都变成了白色。我们每一个颜色,包括每一个空间当时都是有具体的指向的,但更多的解读我希望还是留给观众。
深焦:电影绝大多数地方都是没有配乐的,而在环境音上下了很多工夫,比如雨声、水声等等。这种声音设计是怎么考虑的?
高鸣:音乐只有三处地方出现,都是在我认为有必要的地方。我本身不是很喜欢配乐特别多的电影,我认为所有的声音都是音乐的一种。今天放映其实声音有点小,如果更大一点的话,空间声音会表现得更好。我觉得风声也好,水声也好,人声也好,把层次放进去以后就会特别美妙。所以我们在跟声音指导娄堃做声音的时候,反复强调声音的层次和丰富性问题。因为我平时生活在那里,我对南方的声音感受太深刻了,动不动有地方在滴答滴答地漏水,所以对环境音的觉察更加敏锐一些。
深焦:影片重几个主要角色都有属于自己的一种技艺,比如小东是戏曲,杜鹃是插花,园园是舞蹈。安排这些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高鸣:其实美猴王这个形象就是我小时候特别喜欢,也希望能成为美猴王,这个设计也就是我自己想要飞翔的一个直接映照。像园园跳舞主要是因为演员本人有12年的舞蹈经历,而且我们选择的外景对面,正好是深圳最大的舞蹈剧团——世界之窗舞蹈团的所在地,这个地方本身也很魔幻,代表建筑就是一个埃菲尔铁塔,很多舞蹈团的演员真的就是生活在这个地区,而且是跟着已婚的有钱人,过着行尸走肉的生活,像个游魂一样的状态。
其实电影里的角色很大程度上不是现实意义上完整的一个一个人,可能一个人物是另一个的补充,一个人是另一个人的镜子,互相照射,有这样的功能。试着把这些人物串起来去理解的时候,就会发现里面有特别多的接口。
《回南天》剧照
深焦:在指导演员表演的时候,您希望他们能呈现出什么样的状态?
高鸣:我想象中这个角色的状态。刚刚选好演员的时候,我就开始慢慢让他们抛弃原有的很多东西,逐渐接近这些人物。
比如开拍前有两个月体验生活,就完全在那个地方,以影片中人物的状态,用他们的名字去生活,每天做什么学什么,怎么穿衣服,怎么吃饭,都按照人物的情态在走。从心理状态的调整来说,像黄宇聪他本身的背景跟小东特别不一样,也很积极乐观甚至有点冷幽默的人,但小东不是这样。所以我需要把他身上原来有的很多东西磨掉,让他感受到小东的苦闷,以及有这种心理状态衍生出来的处理问题的方法。到了后期他跟杜鹃的演员真的开始发生冲突,吵架,互相谁也不理,按照角色的状态在生活的时候,我就觉得对了。
导演高鸣
深焦:也想请问一下男主角,在这个转变中觉得最困难的是什么?
黄宇聪:主要还是生活上的困难比较大,因为有一些20多年从来没遇过的事情。比如说每天的生活就真的是活着,没有任何其他可以做的事情,每天早上我起床之后就是开着电动车送杜鹃去学插花,但我没有任何东西要学,就像我演的小东开始是一个保安,每天都无事可做,在等着,也不知道在等什么。等到她学完,就再去接她回到家里,吃什么也不知道。杜鹃(的演员)是真的住在小东家里,蚊子很多,我住在园园家里,11层要爬楼梯上去,白天很热,晚上很多虫子,洗冷水澡,厕所也很脏。只有一个水龙头,导演就只给我买了一个桶。开始我完全不知道这个桶有什么用,还说是不是不用买了,后来发现真的有用,我才开始研究怎么用桶洗澡,装满冷水从头浇下去,冷得叫出来。然后因为隔壁住户很近,也不隔音,就会有人说:“别吵了!”以前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些,洗完澡出去马上就一身汗,吹风扇也很难受,虫子打也打不完,有时候真的无法睡觉也会跟导演抱怨。而且因为睡眠不足,精神也越来越差,眼神越来越空洞,但导演就越来越开心。
演员黄宇聪
高鸣:因为这种生活方式对他们来说是很陌生的,但我们就觉得很正常,现在很多人就是在这种状态中生活,包括我后来带他去其他地方看,甚至条件还更差,特别黑暗,常常半年见不到阳光。去体验这种生活状态是最直接也是最简单去靠近这个人物的方式,但最重要的还是说心理上要去认同这个角色。比方说,小东是一个有点少年感,有点梦想,还有点执着,不想丢弃很多。但有时候做人和处理问题的方式有很不成熟,甚至让人讨厌,这些东西就是恰恰要从心理上去认同和接受,做的动作就会自然而然表现出来。
后来他和陈宣宇发脾气就非常自然,而且她也不愿意见到他。我也问她:“怎么好几天都不要他送你去上班?”她说:“不用,我自己会坐地铁去。这个人太讨厌了。”她会觉得他有时候很自私,不考虑其他人的感受,这些恰恰就是这个戏里面需要的。他们之间关系的变化也完全是为了戏里在积累情绪。
黄宇聪:我们一开始其实关系很好,很有默契。后来我真的越来越像小东,她就真的很讨厌我。
高鸣:一开始他们两个都有点像真的情侣,我就有点担心,但后来慢慢就随着对人物理解深入而自然发展了。其实他们在那里生活,我不会去干扰,只是旁观,但发现两个人关系太好了之后我就要想办法去打破这个状态,用各种方式“折磨”他们,逐渐就开始有了演员这种对生活的不满和愤怒。
演员黄宇聪
深焦:现在拍完感觉怎么样,缓过来了吗?
黄宇聪:花了一点时间。
高鸣:也不是说真的有多少怨恨,但因为他们原本的生活都非常平整,我需要让他们起褶皱。起了褶皱,自然就会做出很多超出理解范围的事情。毕竟哪有正常人会去拿开水把花浇死的?
深焦:您现在有下一部电影的计划吗?
高鸣:我在筹备两三部。其中一部基本上以及写得差不多了。其实拍完《回南天》以后,我觉得给了我一个方法上的指引。在做新项目的时候,可能我前面会想得更多一些,到现在还没有给任何看过,也还没有到透露的时机。以后肯定会一直拍下去,剧情片会继续做。纪录片方面,之前也提到我手上有能剪散步片的素材,后面会一部部剪出来。包括《排骨》也会拍续集,我也在观察这个人物的变化,最近他开始喜欢上了抖音,在里面讲电影,我也会去继续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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