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志辉|惘然集

读过废名的《往日记》，我真羡慕不已。他将过往的一点心情印象，用简单平淡的文字记录下来。我们今天读来，还是那样的清新可喜。我受着他文字的蛊惑，也想着要是能将自己过往的一些事情记录下来，只求一份记录，以示那过去的生活曾经来过，并不像风过无痕，那岂不是很有兴味的事。文字可长可短，事情则是历久仍存于心者，想到什么便记什么，没有一定章法。
一
我在北京念书时，常希望能有北京以外的朋友来玩。有一次，席其良从上海来北京，自我到北京后，就说要他来玩，自他到上海后，就说要我去玩，而我至今还不曾去上海，真是不该，我想明年怎么也要去玩一次。他来北京，我就很高兴，又是打球又是吃饭。不知怎么的就走在了长安街上，两边的建筑庄严肃穆，街上车来车往。我和席其良，我有点记不得是不是还有一位，难道是禚晓龙？我们就走在这样的街上，说话大笑。那情境现在是还很清晰。忽然间，从一幢房子里跑过来一个保安对着我们大叫，我们并不犯了什么事情。岂料他是问我们要不要应聘保安。愕然。哭笑不得。我们长的很像保安，这算是头一遭知道了。天下事情就是再不济，还可以去做保安的。于是，我又想做保安也要做一个惊天动地的保安。我以为这样的事情可遇不可求。想起来觉得很有趣。
二
我时常还会想起在兰州准备研究生考试那段日子。天犹未亮，就需起床占座。在朦胧中起床，小跑到图书馆门前，天上的星星还很闪亮，那冬日清晨的风吹得人哆嗦。先到的就在地上放一本书，代替人来排队，等到开门的时候，人就都聚拢来了。那位开门的老人，我也时时想起。他总是很早起来，防止有人插队。记得一次他和一个学生争执，被气得倒在地上。心中可怜，真想揍那学生一顿。占座来不得半点谦让，斯文，尤其大门一开的瞬间，这个时候真可看出人们对生活的热望。一次，赵会强提着几个包子，冲进去占了座位，后来跟我们说，占完座，才发现包子不见了。出来时，只见几个包子赫然出现在地板上。我笑了好久。还有一次，我去占座，看到一位同学不小心将自习桌上的隔板碰下来，刚好落在桌面上，一位同学惊讶而气愤地说，还有用这个占座的。因为这一木板下去，就是三个座位。不比那一本书一本书的占。我见此情境，心中笑个不止，要是真有人扛着块木板进来一排一排的占座，那我是真要佩服他的智慧了。可是，只要想一下这个情境，我就不由得要笑。
三
小学的时候有个很好的朋友，他的成绩不好，不喜欢读书，可我喜欢和他做朋友，因为他仗义，能打架，力气大，留长发，撑杆跳的最远，养一只叫黑虎的狗，没有妈妈。在我看来，他真是自由自在，他还会造很多好玩的东西。我以有这样的朋友，感到高兴，心中常生出敬慕之情。一次，我邀他到我家来玩，其实我们两家不在一个村，在那个年纪看来是隔的很远，可他来了。我现在还能记得那时的心情，我第一次请同学到家里来做客，很激动，也很郑重。我宛然觉得像是难兄难弟一般。我很多年都有拜把子，桃园三结义那样的冲动。我已经不记得给他做什么菜了，但似乎是亲自做的。我们玩的很开心。现在想起，当时那样的情怀，真是让人喜爱。小学毕业，他没念初中，后来就再没联系，现在也不知道他在哪里做什么，是生是死，有没结婚，有无小孩。要是再见到他又会是怎样呢？我总以有这样一位朋友为可念，时不时总会想起他。他的名字叫甘友良。（案：写这段小文时不知此辈下落，现在因为无所不能的微信，知道他在菲律宾打工，生了几个儿女，颇为传奇）
四
读到废名的《钓鱼》，知他不喜欢钓鱼，他说：“在我的灵魂里连一丝钓鱼的影子也没有，只有竹竿。”但他喜欢钓鱼的竹竿，很有意思，文章里回忆：“记得故乡城外河边竹林里儿时曾如何的想到那里得一竿竹子，有时望着竹林动了偷心，想偷得一竿竹子跑。看见人家在那里买竹子拿去作钓竿，家里却不给钱我也来买一竿竹子了。我只喜欢有这一竿竹子。”我能会意废名这偷心，并且偷得一竿竹子跑的情景，我也很能想象。读到这些文字，我就想到我小时候的钓鱼。
家门前有一个池塘，里面养了好些鱼，我知道的有草鱼、鲫鱼、鲤鱼、雄鱼、鲢鱼、鳊鱼。这是小时候的事，现在这池塘已经干涸，杂草丛生，别说是鱼，就是水的影子也不见。这池塘以前能带来不少欢乐，在里面可以摸田螺，钓黄鳝，学游泳，遗憾的是至今不曾学会，小时候却能套个救生圈在水里扑腾半天，乐此不疲。到年底，要“干塘”，将水放尽，把鱼捞上来，这时围着池塘站了男女老幼，看人如何地在泥淖里捉鱼，弄得满身污泥，也不嫌冻。因为快要过年，心情是好的，大家等着去称鲜鱼，满溢着笑容，这是对一年辛劳的犒赏。
第一次钓鱼，就钓了满盆。我至今记得盆里都是鲫鱼脑袋在那里嘬水的样子。本只想钓着玩，这意外的收获，我万万没想到。以为钓鱼需要技巧，以前从来没钓过，怎么可能钓到鱼呢。其实，技巧固然重要，但如果这里的鱼儿够多够傻，技巧就不很重要了。此前，这里的鱼儿还没人钓过，我去钓的时候鱼很容易就上钩。我只需忙不迭地下钓竿，起钓竿，看鱼儿出水后蹦跳的欢喜，当然是我的欢喜。我真是尝到钓鱼的好滋味。我对钓鱼一事，至今怀着很好的感情。钓不到鱼，也有极好的意思。在南方的下雨天，撑着小伞，独坐岸边，看雨滴落在水面上，漾出小小的圆圈，呆坐半天，忽然“浮沉”下滑，打破水面的宁静，瞬间来了精神。可惜只是一滑，又浮上来，不动了。归于平静。雨中垂钓的乐趣，在酝酿一份自在无为的心境。这似乎说的有点玄，若真喜欢钓鱼，我想是可以懂得这份乐趣。
离开家乡后，就再没有钓鱼了，读到废名的文章，我就想起了这些，又有感于废名文章的好。其实，钓鱼还有很多好玩的事情，比如制作钓竿，拿着买零食的钱去买钓钩、钓鱼丝，还有怎样费尽心思地选一根好竹竿。看到别人家的好竹子，废名的那份“偷心”也是有的。竹子又有很多种，什么样的最适合做钓竿，这里面大有讲究。而将钓钩如何结实而美观地缠在钓鱼丝上，也是一门技术活。
五
有一次在电影院看《美姐》，女主人公的妹妹喜欢姐夫，要跟姐夫学唱戏。父母不同意，就跑到剧团，要将她撵回去。她又不想回，就闹僵了。父母以断绝经济来源要挟，女子不听，于是争执升级。父母又以她什么都是他们给的，不回家，就要她都还回来，身上的衣服也是。结果，她认真的、怒气的将身上的衣服脱下来扔给父母。看到这里，我实在有点喜欢这女子的倔强，还有她可爱的认真劲。
由此，我又想到自己小时候的倔强。记得一次不知道什么原因，我跟我妈杠上了。总之是不听她的话，要坚持自己的一个什么意思。她也以我什么东西都是她给买的，不听话就要我都还给她。我就一一绝决地回复，那些我都不要了，你都拿去。进而又说及身上的衣服也是她买的。退无可退。现在还能想起那时伤心欲绝的心情，我是那么认真的哭着将身上的衣服脱下来，仿佛已经没有任何回转余地，万念皆空。可是在我妈看来这却是一件很滑稽可笑的事情。她不知道一个小孩子的伤心，其实也是真的伤心，一点不亚于成人的世界。我那时的倔强，也可见一斑。我喜欢这部电影，也喜欢看这部电影的情境。这两个印象就刻在脑海中了。
六
我没养过宠物，要说动物的话，那是养过的。童稚未脱的时候，大概十岁多点点，一年春节，我去一位远房的亲戚家拜年，他们家养了些兔子。我看着它们很可爱，就要了一只回来，另一个小伙伴也要了一只，说是一公一母，我也不知道我拿的是公还是母。这是我第一次养一只属于我自己的小动物。我就很来劲，很上心。拿回来就放在我的房里，我喜欢看它慢慢地一跳一跳的移动，有时候也会调皮地抓住它的两只耳朵，它的脚就会乱蹬。我那时候就这么坏。可这样的机会很少，因为很少能抓住它，只要我一靠近，它就跑到床底下躲起来，我就没法够得着。我很勤快地给小兔子喂萝卜白菜，小兔子真的就一天天长大了，变成一个半大的兔子了。我看着欢喜，大人们说兔子很容易长大，而且繁殖也很快。这些我自然不懂。它还学会了打洞，一听风吹草动就迅疾地跑到洞里去。我只能把食物放地上，在远处偷偷地看着它吃。邻居家养了一条狗，有很多年了。时常到我家来。一天，我看它从我家里出来，嘴里叼着我的兔子。我一愣，慌了，赶紧去追，嘴里不停地骂，用石子扔。可哪能吓退那叼着兔子的狗呢。我从这边田里追到那边垄上，追了很远，越来越追不上，很沮丧。养了那么久，没想到竟糟了狗的毒手。后来，就再没正儿八经养过什么小动物了。
七
在乡下养猫是用来抓耗子的，很少有人将他们作为宠物。但猫本身是可以很萌的动物，对小孩子来说，和猫玩耍可以带来很多乐趣。我自己没养过猫，但我堂弟家养过一只大黄猫。我现在印象很深，堂弟家的大黄猫养的很肥，圆滚滚的。因为堂弟经常在池塘里用罾网些鱼给那只大黄猫吃。我有一次将这只大猫抱在手里，着实费了点力气，有十斤之重。作为一只中华田园猫，已是相当重了。那猫抱在手里，软软的一堆，尽显温柔之态，很乖巧。小孩子自然喜欢。而且大黄猫还会上树捕鸟，还能抓兔子。这也可见它的凶狠。但也更增我们对其的宠爱了。
二娘家以前也养过一只猫。有一次，我看见它蹲在池塘边，非常的耐心冷静。我想知道它在那里做什么，就观察了它很久。等我知道了它的意图之后，我对猫有了全新的认识。原来它蹲的正是池塘外灌水进来的地方，在这活水来处常常有小鱼在吊水，从池塘里一跃而出水面。大概这只猫咪发现了这个地方大有可图，就静静地蹲在岸边，等小鱼一跃而出的时候，它就一爪子将鱼儿抓住。我看它那么聚精会神地守候着，然后完成一系列迅疾敏锐地动作，将鱼儿抓住。我真为之惊服。尤其看着它蹲在那里半天还等不到鱼儿跃出水面，却一点都不焦躁仍旧一动不动的蹲在原地的那股憨态，非常可爱。真是原生态的猫咪呢，这些大概是养尊处优的宠物猫咪所没有的个性啦。
八
高三的时候，一次上语文课，老师在讲台上讲课，学生们在下面听讲。不意这时候从窗外飞进来一只小鸟，小鸟忽然闯进来，看到教室里黑压压一片，大概也慌了，就想从对面的窗户飞出去。此时，教室里就欢乐了。大家也不听课，老师也不讲课了，就看这只小鸟飞。小鸟并不知道窗户上面有玻璃隔着，只是看到外面的世界。结果猛劲向窗外飞去，撞到玻璃了。迅速下落。又飞。慌乱之中，又撞了好几次。同学们起哄，想抓住它。一下又抓不到。最后，小鸟撞晕了。终于落到同学手中。课是没法上了。不知该怎么处置这只可怜而固执的小鸟。大概也有调皮的同学要如何如何它。我至今记得老师走下来，用双手捧着受伤的小鸟，护着它的情形。嘴里不停地叨叨，受伤了，不能放，要拿回去养养。然后，将小鸟放到怀里，用西装裹着，生怕它受惊。同学们聚拢来围观。老师那叨叨，笑笑，兀自沉浸的神情，始终难忘。我可怜这只小鸟，它的闯入，它的惊慌，它的固执，它的被保护，似乎自己都能体会。
九
读汪曾祺写萝卜的文章，我想起了我第一次吃生萝卜的样子。有一次，大学室友后生，不知从哪里弄了一个生萝卜回来，在宿舍用小刀将萝卜切成小块。我很好奇问后生，这是干嘛用的？后生说，吃。我很惊讶地，这个可以生吃？后生，当然可以。后生看我不信的样子，随即就拿起一块生萝卜吃起来。嚼得很有味道，一看就知道以前经常吃。我简直不敢相信，萝卜也可以生吃。在南方我没见人生吃过萝卜，红薯、长豆角是可以生吃的。我就想尝一尝。后生又在旁蛊惑我，如何如何好吃。生萝卜又不是蛇蝎一类的毒物，吃吃也无妨吧。就拿起一块一咬，我算是知道生萝卜的味道了。辣，麻，舌头受了强大的刺激。可这辣又不是辣椒的辣，麻也不似花椒的麻，只觉得舌头麻木了，想来它也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味道，没个准备。我眉头蹙的不能再蹙了吧，后生见我这样就大笑。我真没想到白白的萝卜还会有这样刺激的味道，而且你闻上去也闻不出来的。这个味道是适合西北人粗犷直爽的性格的。
十
以前看过韩寒拍的一个MV，里面有个画面是一帮人去打架，有个小子手里抱了一只鸡，威风凛凛。看到这个画面我笑了。抱着一只鸡在手里，做宠物一样，会是什么感受呢？我只能说很暖和。小时候，家里养了很多鸡，经常跟鸡玩，有公鸡，有母鸡。公鸡你在追着它跑时，它急了会反过来啄人，不好玩。所以常常和母鸡玩。散学回来，走到家门前，看到有鸡在那里寻食，就跑过去抓它。那些鸡受到惊吓，就四散了飞跑。小孩子唯恐天下不乱，赶紧追。有些鸡跑到荆棘丛里，有些鸡很乖，见你快抓住它了，就势蹲下，将翅膀松开，让你抓。于是，就将鸡抱起来，鸡毛很滑，尤其脖子下面的食袋，如果吃饱了，圆滚滚的，摸起来很舒服。鸡在怀里，用手轻轻地抚摸它的颈，一点都不挣扎，还会很暖和。很骄傲地抱在手里，然后使劲往空中一抛，鸡就踉跄飞走了。好像看它们这么一飞，自己的心里那点小小坏主意就得逞了一样。
十一
我记得刚学会骑自行车的时候，最大的梦想就是希望有一辆自己的自行车。每天在马路上骑骑车就会觉得是最幸福的事情。可是当时的情况是买不起车，所以我就只能幻想。但有时候也有走运的时候，有一次是表哥骑车到大伯家来，不知道是做什么事情了。我刚好也在，而且学会骑车不久，心痒痒的，就想拿着这个车去试试。表哥的自行车是那种比较老式的永久牌，我一个小孩子有点驾驭不了。可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可以“踩三脚”（就是不骑到座垫上，用一个脚从横梁下面穿过去，踩另一边的踏板），于是就到马路上去了。那个高兴劲儿，别提了，真是美。第一次可以去驾驭一个东西，尤其下坡的时候，速度很快，飘逸得很。可是问题来了，没搞多久，在下坡的时候，我一个不留神，栽到了两米高的矿下，车还压在身上。幸好前面有位伯伯看到了，把二娘叫过来。说，我栽了，把我扶起来。我当时坐在那个晒谷坪里，恍惚了好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竟然没伤到。等神情恢复，还自己走回家的。这个事情我忘不了，一个是因为当时自己很得意，还有就是那种片刻的恍惚感，之后再没有过。
十二
晚上同专业的同学一起聚餐，聊过去的段子。大家谈到以前上中学的时候，老师怎么惩罚学生的。我想到了我念初中时候的生物老师。老师大概永远也想不到我还会记起你吧。生物老师好像是姓刘，有点记不得了。他上课总是笑眯眯的，看上去很和善，说话声音有点尖，课上的还是挺好的。他惩罚上课开小差的同学与众不同。他是这样子，把不听课搞小动作的同学叫到讲台上站着，笑嘻嘻的，拍着肩膀，告诉你，等你在下面再找到一个同学的时候，就可以上来代替你，你就可以下去了。有一次我大概是干其他啥事，有幸被他叫到台上。老师笑嘻嘻的跟我说，同时将手放在我的后颈上，底下的同学还以为他是在拍着我的肩膀。好像跟我很亲切似的，敦敦告诫我。可是，可是，根本就不是呀。他老夫子的手，在我的后颈上不停地捏我。我们俩都对着同学，我又不好意思大声叫出来。他又是笑。当即就明白了真是老狐狸，姜还是老的辣。当然捏的也不是很疼，在可控范围之类。我也就记住了这位老师，哪能想出比我们还调皮的招出来呢。【作者简介：汤志辉，湖南邵阳人。兰州大学中文系本科，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南京大学中文系中国现当代文学博士，现任职湖南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研究方向：民国教会大学、中国现代文学史料。曾在《鲁迅研究月刊》《新文学史料》《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等刊物发表文章数十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