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甘蔗

街上随见有人在卖绿皮甘蔗了。
整捆的、散的，齐整整码在三轮车上。摊主多是上了年纪的老头老太，走街串巷着，稍微确认下眼神，就缓下车来问：买蔗吗？也有就驻在菜市场边上吆喝的，于人声鼎沸中掺进一道声音：
“自家种的绿皮蔗哈，不打农药，甜哈哈，不甜不要钱！“随手拿利刃快快斜削了一节，凌空递给过路人：“尝一目？不甜不要钱！”
吆喝的首要卖点是“自家种”。不知什么时候起，“自家”成了某种正宗的象征，隐隐有物以稀为贵的意思——连老人家都明白：流水线出来的东西不稀罕啦！
说到吆喝，又有真人版和电子版。真人版的多变，见什么人说什么话；电子版的就是那种复读机了，超市里常闻：“红虾特价红虾特价，一斤20块，快来看快来买！（用方言读）”语速快急，似乎迫不及待想从你口袋里掏钱；摆摊中，我印象最深的是在城南听过一个卖瓜的，一整个夏天，他三轮车上的破喇叭就在我楼下单广循环：无仔的西瓜甜蜜蜜……
国语版方言版都有，轮番切换——我猜明年夏天他会推出英文版。直到夜深，他才会骑上三轮载着余瓜远去。初始的每个晚上，他的三轮车都远去了，我脑子里还余音绕梁：无仔的西瓜甜蜜蜜，无仔的西瓜……蜜蜜蜜……真是不胜其扰。
原谅我忘了他原创冗长的整条广告语，我只记得部分内容还涉及到夫妻恩爱的秘密和孩子聪明”搞踏居”等神效，似乎一瓜解千愁。嗯，这么说吧，幸福，就是从你家到他三轮车上一个瓜的距离。
明年我争取把整条广告语背诵下来。很明显，我已经被他魔性的广告语洗脑了。
这个时节，南方的初冬依然躁热。绿皮甘蔗取代了青皮的瓜，苗条的取代圆滚的，白芯取代红瓤的……大自然造万物，万物粉墨登场。
断续有三五人凑了上去，挑挑拣拣翻来覆去地看。所以说吆喝虽然俗了点，还是最有效的广告之一。
“给挑几根没有‘月亮割’的我带回去哈。”一个中年妇女边挑边说。
摊主忙停了吆喝，随挑出几根，旋了旋亮相，像抖着一杆大抢：“你看，达根美美美，哪有月亮割！”边说边抽刀麻利地削去蔗头须根，修干净了，再目测着匀切了三四段，码好，拿尼龙绳捆起，上秤。
秤杆高高翘起，摊主再往前捋了捋：“阿妹啊，18块2，算18好了。”随即从三轮车挂钩取下二维码牌子：“微信吗？”
秤是老式的秤，结算方式是最新最流行的。
月亮割，很童话的一个说法。小时以指指月，总要被大人吓唬：不能指，月亮生气了，担心别让她割了你耳朵。初时总信，再看那月亮时，便觉其锋利得出奇，真如一把刀。于是担忧着，半夜里偷偷摸了好几次耳朵，做梦都是月儿的冷锋嗖地一刀切去耳背，鲜血淋淋……当然很快就知道这不过又是一个不靠谱的谣传——大人总有许多奇奇怪怪骗小孩的玩意，说得神乎其神。
月亮，我们这叫“月光”，莆田的方言里貌似叫“月凉”，明月万里同照，相隔数十里的方言却总有差异。无论月光或月凉，总是怎么看怎么温柔，哪来割耳的暴力。
自己识破了，却要拿来吓唬更小的孩子，想来很多说法就是这么云云雾雾地传下去。
月亮没割我耳朵，却割在了无辜的甘蔗上。直挺秀美的甘蔗，突然就在某些节上有了裂痕，像被人用很快的刀一划而过，看着真心遗憾。
蔗节如指，一根根指向天空的月亮。或许，童话般的“指月割耳”就是灵感于此吧。
一直喜欢吃甘蔗，尤其绿皮的——如果是那种根节细长一牙下去嗤啦出一长皮的就更好了。紫皮的“黑鬼蔗”虽然也甜，可不知为啥我总觉它根节粗壮，纹理不如绿皮的细长，一口下去，咬下来是块状的，吃得很是不尽兴。
而且论颜值，我个人更是喜欢绿皮的多些。
前些年去坪盘和去洛江的虹山瀑布，都见有人在景区卖现榨的甘蔗汁，绿皮紫皮的都有。机械简陋，甘蔗从圆孔插进去，蔗渣跟蔗汁分头出来，拿那种奶茶一样的大口杯盛了封上塑胶卖。五块钱一杯。看上去生意不错，机器旁的蔗渣堆成小山。
虽说原汁原味，可这种吃法总觉得哪不对劲。失去了磨牙与咀嚼的乐趣，失去了腮邦子酸胀的乐趣，失去了扯皮的乐趣。
是的，扯皮。如果说瓜子适合唠嗑，那么甘蔗就适合扯皮。
最喜春节前后，阳光透亮，亲朋好友围坐在老家的院墙里，中置一大垃圾桶，人手一根蔗，扯开蔗皮，也就扯开了话题。
八卦与蔗渣齐飞，口水共蔗汁一色。
甘蔗甜，难免思甜忆苦。没办法，几乎每个春节都是拿来追忆的，都快列入时间基因了。每年都是那些重复又重复的过去，却是不知为何总不见腻，一年有一年的亮点儿。
“小时咱偷拗蔗个个是能手，太麻利了，进了甘蔗林不出几十秒，出来手上就是一根长蔗了，一路啃着，啃到中段像仰天吹唢呐，不像现在的孩子，不拿个刀削都不知道怎么下手似的。”
“小时吃多少蔗都不觉胀，一泡尿下来全没了，现在啃几节就胀得慌。”
“剥蔗禾是真苦，回来脸上，手臂上就没有一块肉是好的，挨了千刀似的。”
“剥个蔗禾也好意思说苦，‘涂蔗’的活儿你们试试？”年纪更大的长辈总要不屑说。
…………..
关于甘蔗，真是有很多的回忆。在水果也匮乏的年代，它成了最接近水果的食物。何况当时的仙游有国家级规模的木兰糖厂，几乎每个男孩子都有过追着拖拉机偷扯甘蔗的经历，每一辆装满甘蔗冒着黑烟爬坡的拖拉机无一幸免，从不知哪个弄口飞奔出来的孩子们会手脚麻利地攀上去，车尾瞬时黑压压一片，像苍蝇盯住了蛋缝。
我记得村里有个最夸张的大孩子，一气爬上车顶，就站那儿往下整捆整捆地扔甘蔗，把我都看傻了。
其实那时候有些品种的甘蔗真心难吃——我是说难度。记得有一种叫“611”的，青紫的皮，甜是真甜，如吃冰糖，可惜硬度实在太大，在关节处下口，难动分毫。实在难啃的，无论怎么弄它就是扯不出口子，吃得就很沮丧，有时甚至要拿石头上摔烂了开撕，可见其硬。拿那时的力度来啃现在的绿皮蔗，不夸张地说，会直接在关节处断掉。
好在那时尚牙坚齿固，要是拿现在摇摇欲坠的一口烂牙去挑战，一不留神保管崩飞几颗，活像在搞玉米脱粒。吃根蔗要满地找牙看上去老掉十岁，实在不划算。
不知道当时为什么就没见有人种现在这种易啃的绿皮蔗，想来应该是没有经济效益吧。
那时接蔗种，常能吃到蔗段儿。有长有短，没了关节，两头削得齐整，十分的好下口，又易藏在兜里，走着走着掏出来吃了，实在幸福。
一样随时光远去了。再过几十年，没人记得这些了。
社会发展太快，连传呼机这种二十多年前名噪一时的“高科技”都没法在90后的脑子里留下痕迹，惶论那些更遥远的“蔗段”了。
都在说从前慢，现在回看好像又诗意又文艺。其实还不是因为过去压根就快不起来才不得不慢的。要是民国那会有微信，我就不信大伙还拿毛笔一笔一划地写信。
突然就想起绿皮火车，它几乎是慢生活的代品词，一想起来就蓝天白天，自在旅行。
其实回溯数十年，它一度也是陆上跑得最快的的交通工具之一，只是它终究跑不过时代这列更彪悍的车。
同命相怜的，还是墨绿的邮筒——曾经的便捷，如今的滞后。
那么绿皮甘蔗呢，会不会随时光改变了口感？
我就不扯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