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了,我们为什么还是更喜欢《燃烧》?

老师按:2019年影片《寄生虫》四处得奖,口碑大炽。然而,常有同学不以为然,认为它不如之前的《燃烧》。《寄生虫》不过是“little hunger”,而《燃烧》着眼的是更为普遍和永恒的“great hunger”。六组同学从形式批评角度出发,再度阐释了《燃烧》的主题,发掘它的意蕴。不服来辩。

1. 精神荒漠de意象解读
影片《燃烧》的几位主人公,无论是身处社会底层的钟秀、海美,还是位居社会“食物链”顶端的本,都不可避免地受困于精神荒漠:钟秀写小说却无从下笔,在海美家对着窗户自慰,他那空洞的瞳仁里发射而出的,是被无限压抑殆尽的欲望黯光;海美挥舞手臂,跳起孤独之舞,她在一次次徒劳与无望中挣扎着渴求生存的意义;本的装满女士首饰的抽屉、“祭品”、一句“好玩的话,我什么都弄”,他口中对生活“不是去审判,而是去接受”的理解,究竟是对生存意义的追寻,还是只是填补灵魂空虚的缺口?影片意在突显横亘在人与人之间那无法逾越的精神鸿沟,人们表面彼此贴近,内心却无法互相理解,电影由此刻画出一个普遍空虚、孤独的精神世界。
片中的意象隐喻——影片到处充斥的隐喻强化表现了影片中有着同化性质的孤独与虚无。
纵火者、塑料大棚与火的隐喻:“塑料大棚”指代一切被施加欲望怒火的个体,在“火”与“纵火者”的共同建构下,“无聊的纵火者—火—塑料大棚”构成一组意象隐喻序列,“火”是什么?是欲望的燃烧,是空虚的释放。而如果说“纵火者”与“塑料大棚”在电影文本前半部分还仅仅只是指代凌驾与被凌驾的阶级势能差作用对象——在影片中具体体现为本对海美的欲望与暴力施加,那么最后,由钟秀放了一把“愤怒的火”,而本成为被燃烧的“塑料大棚”,至此,影片所揭露的问题已然超越了阶级困境,而这组意象隐喻序列也成为一个闭环,它指代那种跨越阶层的现代人类普遍苦难——存在之困境。

片中反复出现的“井”:“水井”指代片中人物的生存困境。首先,它指向那口给海美留下深刻童年阴影的、象征遗弃的具象枯井;而小餐馆里,钟秀与海美家人口中的,那存在成谜、只在记忆中隐现的“井”,已不再指向某种具象化存在,它象征一种无形的束缚,限制钟秀的生存,成为他不觉间已然或正在落入的存在困境的能指。
不断消失亦复现的“猫”、被剥的“橘子”、响起又消失的“电话铃声”,这些似乎存在又不断消失的意象,令人一时难以分辨真实与虚幻,揭示出一种深刻的疏离感;更是对上文“井”所揭示的存在困境之虚无本质的一次次隐喻复沓:存在是什么?当真实与虚幻被模糊了边界,是否存在的意义也由此消解,而无意义成为意义本身?

申海美在片中两次跳起的“great hunger之舞”:释放出一种无限空洞的无力之感,尤其是在夕阳余晖下跳起的那一段“great hunger”之舞,犹如一朵转瞬即逝的虚无之花在荧幕上缥缈绽放,承载起人物无以施加又无限释放的外化、矛盾情绪状态,指向“精神饥饿”之母题。
2. 诗意手法&悬疑故事
首先,在剧作结构上,导演解构了影片背后传统意义上情节性更强的类型框架,其悬疑性被不断弱化,最终变成一首笔调凄美的“抒情诗”。相较前作,《燃烧》的明显变化与特征是人物性格塑造相对弱化隐匿,如果说李沧东在“绿色三部曲”和《密阳》、《诗》等前作中将人物作为性格塑造与情感抒发本体,将其设为电影表现主体,那么在《燃烧》中,人物则完全变成了情绪与欲望的容器,而不断宣泄释放的情绪与欲望本身,成为影像表现主体。于是我们看到的也就不仅仅只是钟秀、本、海美这些个体,也不仅仅是韩国阶级固化的社会整体,而是“great hunger”——深陷荒芜精神困境中的现代普遍人类。
李沧东“绿色三部曲”之《薄荷糖》剧照
在视听表现上:影片镜头调度痕迹在整体上被不断隐匿;在影像画面处理上,暗蓝冷色调和柔光处理贯穿始终,给影像蒙上一层怅然若失的情感色调;片中最具意象美的一瞬间——海美伴着传统爵士在夕阳下跳起剪影舞,而这个自我表现的镜头便伴随着海美的肢体尽情摇晃、旋转,在夕阳下共同完成这支柔美、凄凉的孤独之舞;以及片中出现了不止一次的钟秀奔跑和寻找塑料大棚的镜头,将夕阳、群雁、薄雾作为环境背景,跑步镜头伴随着沉重的贝斯背景乐,令人联想起原著作者村上春树作品中那透彻灵魂感观的“血液里的贝斯”,贝斯乐在片中出现两次,都带着“寻找离自己很近的塑料大棚”这一目的,第一次表现钟秀开始寻找时的急切和迷茫,而第二次,表现出钟秀急不可耐却又预感般地害怕找到“塑料大棚”的焦虑和无助,直到钟秀幡然醒悟(即他意识到此时真正的“塑料大棚”其实是海美)的瞬间。

在传统的现实主义电影中,观者常看到稳固的叙事框架、扎实的细节粘结,以及层叠堆积的人物情感与状态,这种或体系庞大、注重前因后果的结构体裁,带给观者一种十分充实的安全感,而本片所揭示的乃是现代的、直抵人心深处的超现实层面的“现实”,亦即现代精神荒原,它给人之感恰恰停留于充实的对立面——一种强烈激荡的空泛感、不安全感,这个置身于后现代主义的世界,一切生活、文化,乃至个体本身,均支离破碎,人们不信命运,无法互相信任,什么都不信,直到意义和存在本身均被消解。立体的人和具体的精神消失,人物转而被悬置为一种空泛的、消耗殆尽的精神幽灵像,即被解构为影像符号本身。在此层面上,影片以一种无比写实的框架单元,隐匿其在具体情节层面的人物行事模式和行为动机,从而完成了对这个溢满虚无、诗意化欲望与情感的影像容器建构。

主题上,本片揭露的社会阶级差异仅仅只是表面。所谓本和海美、钟秀的人物身份阶级差异仅作为主题设定外壳存在,更深层次上,电影揭露的是人类寥无边际的精神荒原。人物放纵情感、听凭本能行事,随着他们不加节制地寻找与释放,最终却不约而同地通向同一出口——虚无。那是什么?是这个被后现代文明包裹着的、人类受困于包括上至阶级固化、下至个体受压制的泛化生存泥沼,是受消解的现代文明和生活本身,是一种以“great hunger”为代表的空洞虚无的人类普遍精神困境。导演以此为主题取向,将其创作成一部渲染情感、表达状态大于叙事情节本身的作品。
在这疏离的世界放一把愤怒的火,猛烈燃烧。究竟这“燃烧”是一场代表着人完成了自我救赎的庄严仪式,还是终将化作一缕无力的烟随风消逝,影片结尾留白,其答案一如生活本身,无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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