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木：柜子

柜子
水木
新租的房子里，家具是齐全的，只是客厅靠近电视的角落有点失落。那里什么也没有，看起来空荡荡的，不太谐调。老婆说，这里应该放个什么东西，就好看了。老王也同意老婆的看法，应该在那个角落里放个什么东西。但是，放什么东西好呢。放一张桌子，好像不对。买个花架，放一盆花，也不对。
“柜子嘛，放个柜子，最合适了。”老婆说。
老王去家具店找柜子。在他们楼下有一家家具店，对面街上有两家家具店，朝阳路有三家家具店，青年路有二家家具店，这些家具店，老王都去看了。看了一周时间，心里想了一周时间，总也没有一个柜子能够搭配客厅里那个失落的角落。
老婆看老王每天出门跑家具店，回家后看着那个角落发呆，就偷偷地从网上买了一个柜子。快递员把柜子送来时，老王不在家，他去了一个离家更远的家具店。等到晚上，老王从街上回来，正要对着那个角落发呆的时，发现那里已经放了一个柜子。柜子买回来时，只是一些零散的板子，老王不在家，老婆用了三个小时，才把柜子安装好。
“这是哪里来的。”
“网上买的嘛，我用了一个下午，才安装好。”
柜子有一米五高，二米宽，分三层，第一层是对开门结构，第二层有四个抽屉，第三层是开放式的，像是书架的形状。
“这上面可以放书。”
“放几盆花也可以的。”
“两边放书，中间放花。”
老王去书房里拿来几本书，老婆去阳台上，把她养得最好的一盆君子兰拿了过来。书和花，生活中最好的两种物品，共存于那个角落里。那个角落立即就不一样了。
柜子是浅橡木色的，靠在白色的墙壁上，像是一个方形的暗影，躲在那个角落里。老王在柜子边站了一会儿。他看着那个柜子。他把柜门打开，柜门里面不是橡木色。里面是白色的，就和墙壁的颜色一样。
“这里面能放几床被子。”老婆说。
“买的时候就想好了吧。”
“那到没有。”老婆说，“买的时候，我只考虑了柜子的大小和颜色，内部结构，能放什么东西之类的事情，我都没有怎么想。”
晚上睡觉的时候，老王梦见了那个柜子。他不是梦到了那个柜子，他先是梦到了一口棺材，然后那个棺材发生了形变。棺材先是变成了一只箱子，然后再变成了一张桌子，变到最后，就成了客厅里的那个柜子。变成柜子后，就停了下来，不再继续变化。老王惊出了一身冷汗。他醒来，听着老婆均匀的鼾声，睡不着了。
他悄悄地起床，坐到客厅的沙发上。他没有开灯，但外面路灯亮着。路灯的光亮透过空气中尘埃，通过窗户的玻璃，进入了室内。通过这些微弱的亮光，他观察面前的茶几，电视，他不敢看那个角落。那个角落更暗，柜子在那里，就是一个柜子，不是棺材，但他不敢认真看它。他怕那个柜子就像梦中一样，在他看的时候，突然间变化。就如年轻时谈恋爱，那个柜子是一个美丽的姑娘，是自己年轻的老婆。他不敢拿正眼看它。
夜越来越深，天气有点凉了，他从沙发上拉过一条毯子盖在身上。他不知不觉就站在了柜子旁边。他摸了摸柜子。他打开了下面的柜门。他把毯子铺在柜子里。他躺了下来。要么是柜子很大，要么是他缩小了，他只占到其中不到二分之一的地方。他关上柜门，躺下。然后，他睡着了。
老王是被老婆喊醒的。老婆起床时，不见他了，以为他在厕所，以为他在厨房，以为他在阳台弄那些新买的花草，以为他出门锻炼去了。但他的鞋还在，一双都没有少，老婆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喊他。这老不死的，死到哪里去了。
看到老王从那个柜子里出来，老婆先是惊讶，然后就笑，然后，老婆有点生气，再然后，老婆就有点伤心了。老头子这是生病了，得了神经病了。老婆赶紧起来，把他扶到沙发上坐下来。
“为什么躲在柜子里，你这是咋了，生我气了吗，我没有惹你呀，要不然，是哪里不舒服吗，我们去看医生好吧。”
看到老婆急成那个样子，嘴里连珠炮一样的问他，他示意她别说了。老婆不说了。他说，“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就睡不着了，起来在沙发上坐了一会，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就睡在柜子里了。”
“什么梦嘛。梦见谁了，让你睡不着。”
“梦见了这个柜子。”他没有敢说，梦中的柜子是由一只棺材变来的。
老婆要去做早餐，他说，你坐在这，我去做。早餐吃完后，老婆要去洗刷，他说，你别动，我去洗。老婆觉得，这老王突然变得这么勤快，是不是心中有事，肯定是有事。
“有什么事情，你就说吧。”
“有什么事情，没有什么事情。”
老婆去买菜，老王就出门去河边散步。看到几个年轻人在跑步，老王就跟在后面跑了起来。跑着跑着，他觉得浑身轻松，力量无穷，感觉身体不像是自己的身体了。他已经六十五岁了，知道自己跑不过年轻人，也没有想着要跑过年轻人，但事实是，他跑的越来越快。他已经超过了那个几个年轻人。他一口气跑到那个水坝，站在那里看了一会水。水从水坝上翻下来，白花花地挂在空中，再白花花的落入水泥做成的河底上。他看水坝对面的山，看山顶的那个亭子。他一口气爬到那个亭子里，坐在那里发呆。中午睡午觉的时候，他突然想和老婆亲热，但老婆拒绝了他。虽然他们一直睡在一张床上，但已经有二个多月都没有亲热过了。老婆拒绝和他亲热，午觉当然没有睡成。整个下午，他就没有出门，坐在家里看电视。在老婆看来，下午的时候，他算是恢复了正常，而早晨和中午，这老王不像是老王，不像是和自己过了一辈子的老王。
晚上半夜时分，老王又做了和昨晚同样的梦。和昨晚一样，他悄悄地起了床，坐在沙发上发呆。然后，他又在柜子里睡着了。早晨老婆起来，不见他，就直接打开柜门，把他从柜子里拉了出来。
“怎么回事嘛，床上好好的不睡，要睡在柜子里。”
“床上睡不着。”
“床上怎么就睡不着了。”老婆看了一眼柜子说，“柜子这么小，你在里面能睡着。你看这，睡在里面多憋屈。我不信你在里面能睡着。”
“不信，你也试试。”
老王去做早餐，老婆坐在沙发上生气。早餐做好后，老王不见了老婆。他看了厕所，看了阳台，也看了门口的鞋架，他甚至打开房门，向外面望了一眼，不见老婆踪影。他坐在沙发上叹气。哎，老婆生气，不理他了。他看到了那个柜子。他打开柜子，发现老婆正躺在柜子里呼呼大睡。
老王把老婆从柜子里拉出来。“你还真在里面睡觉呀，不嫌里面憋屈了。”
“我就打开柜门看了一下。”老婆揉着眼睛说，“不知道为什么，我就钻进去了。好像柜子里有一种吸引力，把我吸进去了一样。进去后，感觉柜子不是那么小了，而且自己不由自主地就躺下，睡着了。这柜子有魔力，而且有催眠动能。”
“这是你买的柜子。”
吃完早餐，老婆坐在沙发上看着柜子发呆。老王问，今天谁去买菜。老婆说，她一会就去买。老王就出门了。他今天没有去河边，他直接上山。到了那个亭子后，他没有停下来。他沿着亭子后面一条已经荒芜的小路，继续向上。亭子只在半山上一个突出的山包上，真正的山顶他还从来没有上去过。
山上的小路是野生动物和猎人走的小路，现在没有猎人了，这条路上就只有动物，没有人。老王看见了一只兔子，他追兔子，居然差一点就抓住了那只兔子。遇到一个石壁，要爬到旁边的树上，然后才能到达石壁上面，他觉得有点危险，自己肯定爬不上去，但当他的手抓住树枝的时候，却轻轻松松地就爬了上去。老王看看自己的手，看看自己的脚，再看看山下的荒野，他不相信，他就这样抓上去了，他不相信这就是他自己。
老王只用了三个小时，就爬上了年轻时想爬没有时间爬年龄大了后想爬不敢爬的心中一直念念想想的这个高山的山顶。
虽然看不清，老王还是站在山顶上看了山下的城镇和房子，看头顶的白云和蓝天，看远处其它一些灰蒙蒙的山顶。他发现一头野猪正在一片草丛里睡觉，他有点害怕，他捡起了一根手臂粗细的木棒。一只老鹰在头顶盘旋，接着又来了一只，它们一起在老王的头顶盘旋，而且大声嗥叫。山顶上不再有陡峭的石壁之类的，但沿山顶向前，还有另外一个山顶。在山下根本就发现不了这个山顶。只有站在高处，才能看到更高处。他想去那里，但那里太远了，他怀疑自己再年轻三十岁，也爬不到那里去。
上上下下，主要是上，三个小时后，老王不由自主地来到一个更高的绝壁下，绝壁之上，就是他看到的那个更高的山顶。这是他一生中要上的最高最险的一个绝壁。他这一辈子是上不去了。他没有想着要上去，他只是用手摸着绝壁上的石头。他把身体贴近石壁，好像他要抱着石壁，把自己压进石壁里去。他知道就是把自己压进石壁里，变成石壁的一部分，他也无法到达石壁之上的山顶。
石壁上有一些尖利的棱角和石缝，石缝里还有一些杂草和灌木，山顶的灌木长得细小，虽然细小，但也是灌木。老王开始向上爬。他居然慢慢地爬了上去。那种只有猴子、羚羊、松鼠才能爬上去的绝壁，他一个六十五岁的老头，居然也爬上去了。
回到家里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一天都没有看见老王，老婆已经急的不行了。
“你去那里了，所有地方都找了，也没有找到你，你是不是因为早晨的事，生气了，故意躲着我。”
“我去爬山了。”老王指着窗外远远的看不见的山说，“一直想去爬那座山呢，一直没有时间去爬，今天终于爬了上去。”
“那电话呢，你的手机呢，电话也打不通。是不是把手机掉到山上了。”
老王摸了一下口袋，手机还在，但手机已经关机。
“昨晚没有充电，手机自动关机了。”
吃完饭，老王去洗澡，刚洗了一半，老婆一丝不挂地进来了。老婆说，“我也想洗澡，一起洗澡，能相互搓背，方便一些。”老王不好拒绝，他也不想拒绝。他们相互搓背，在浴室里湿淋淋地面上做爱。这种在浴室里做爱的事情，就是在四十年前，他们刚结婚的时候，也没有这样做过。
也许是爬山累了，也许是做爱累了，反正，那天晚上老王睡的很香。但是，天亮的时候，他发现老婆不在身边。他叫了几声，也不见老婆回应。他起床，直接走到那个柜子前，打开柜门，发现老婆躺在里面，身上裹着那个红色的毯子，正在呼呼大睡。
虽然人们都说，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但老王看着柜子里的老婆，心里还是非常震惊。老王回忆了一下这两天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每一件事情，都是那么不可思议。这些事情都是这只柜子引起的，都和这只柜子有关。他开始研究面前的柜子。他把上面的四个抽屉小心翼翼地抽出来。他怕惊醒了老婆。他找来螺丝刀，把其中一个坼开，坼成三个木板。在阳台上，他用斧子把三个木板都劈开，劈成木材。这就是一般的木板，木板劈开砸烂后，就是木柴，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他坐在阳台上沉思。是不是把整个柜子都坼了，砸烂，看它到底是用什么做的，到底有什么神秘的地方。
“你在干吗。”老婆站在他身后，看到劈开的木板，发现老王把柜子上的抽屉砸烂了，老婆说，“你神经病呀，你把好好的抽屉砸烂干什么，你这是干什么。”
“我觉得柜子有问题嘛。”
“不就是一个柜子嘛，能有什么问题。”老婆拿起老王砸烂的木板，看了看说，“这不就是木板做的柜子嘛，它有什么问题，你难道看出了什么问题了。你能看出什么问题。”
“看不出来。”
“就是嘛。你要是能看出问题出来，我才觉得奇怪呢。”
老王砸坏的那个抽屉，已经变成了木柴，无法重新装配成一个抽屉，老婆就在网上联系卖家，让卖家重新发一个配套的抽屉。在那个抽屉收到之前，老王和老婆不再睡在床上，床上他们睡不着，他们只有睡在那只柜子里，才能睡得安稳。而且奇怪的是，看起来不大的一个柜子，他们睡在里面居然一点也不拥挤。他们晚上在里面睡觉，做爱，聊天。白天，老婆出门买菜的时候，老王就出去跑步或者爬山。如果没有什么事情要干，白天他们也会躲在柜子里。好像这柜子就是他们身上的一件衣服，要经常穿在身上，不然就会觉得不舒服。
一个月后，快递才把那个抽屉送来。但这个时候，他们早就忘记了抽屉的事情。老婆把抽屉放到阳台的一个角落里，在里面种了一株百合，不到一个月，那株百合就开了三次花。但这些他们都没有看到。他们每天除过必要的采购出出门外，已经很少出门了。即就是在家里，除过去厨房和厕所之外，剩下的时间，他们都是呆在柜子里。只有呆在柜子里，他们才觉得生活是美好的，生命才是有意义的。
2020年11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