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1”一次集体出轨事件|吴尚平

[图片:杨波提供]
饮茶讲究起来,没个止境。迄今听到年限最久远的是明代罐子茶,随商船离岸后沉没海底,原本普普通通坑洼不平的罐子脸,因文物打捞者重见天日,收藏家和茶博士,为保留罐子还是茶的事儿掐架。罐子已然一体,非砸碎,茶断然取不出。还有一种食茶叶虫子拉下的屎,唤作虫屎茶,喝出人参样味道,真境界到,似乎没什么不可以。茶里头喝的是时间,最值钱和最不值钱的,也是时间。年份茶陈味,发甜如发梦天,我能嗅觉价格在支撑、稀缺范儿、唯我独尊或唯我独醒的品味。换句话说,值得品味的是记忆。过去了的,记忆在暗中自动修葺并自我谄媚的,都喻为美妙。此在烦忧纷扰,加重故事的温存,内心所贵的,是否有点自欺?我这里要说的这道年份茶,就是发生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的汨罗江畔,“一钵子”文艺青年的事儿。故事发生在“月亮岛”的某个包厢。我曾在那个年代同期完成的诗剧《追日》第一场《女巫》中这样写道:欲望岛 月亮岛两只粗壮的乳房两只 鼓槌 擂响红珊瑚 黑珊瑚 变幻莫测水珊瑚容你们到恐惧的最深处包厢名是叫黑珊瑚还是红珊瑚,我忘记了,应该是个雅俗共赏的、容易记也容易忘记的、有点荤不荤斋不斋的名头。月亮岛卡拉OK音乐餐厅,彼时是汨罗江畔精神和物质的一个“时尚地标”,尽管现在来看有些土里土气。塞满海绵的内饰、塞满海绵的沙发、塞满酒精和欲望的客人,都是易燃品。为抢麦打架、为争女服务员斗殴、为一言不合为看不顺眼为矫情为脸面为什么都不为就可以掐电、封门、踢门、砸酒瓶子、抽皮带、掀桌子、反目成仇。这,欲望和诱惑之地,充满危险,最适合文艺青年的成长和苟且。如今,我信步过去,月亮岛几经人事轮换,现在是一所儿童乐园,游乐场里孩子们打闹嬉戏,萌翻一地,充满输赢竞争,却毫不血腥,非常可爱。这可爱之中,你可窥见时光罔替世道轮回的凶险?新城在建,潮男绿女兴高采烈,和你的青春同样茁壮和迷人,像斑马们逶迤而去,在这座充满各种各样情调包厢的城市,你断然成为,他们的故事中一小块背景板。那在1995年红珊瑚包厢里,给我们筛茶的女服务员,一脸古怪。这拨子男青年满口酒肉谈的诗歌、散文、小说,满嘴都跑着世界的“火车”。文学岂能卖钱做官?宁可百无一用!献祭缪斯女神!曾带着窑砖坨和尿骚臭拜访文联主席的年轻人,一脸“圣洁”,燃烧眼睛,定定看着包厢黑暗的某处。那里,默不作声的女服务员,静静地做了新娘、奶妈子和娭毑。当时,大约是七个人,正醒子、龚陀、钢宝、赵酒坛、蒋陀、尚陀、舒陀在8月21日发起成立了“我们合作社”,定联系代号821,后来潘东子参与。那时景,没手机,只有呼机(BB机),一旦B叫,后缀821,雷公火闪也要秒到。堂客(老婆)可不要、细伢子可放下、厨房里切的冬瓜可以癞痢头,也要从热被窝里、从女人的肉肉上、从酒桌的碰杯声中尿遁,来参加821聚会。醒子在汨罗江畔喊做哈巴;宝,宝里宝气、哈宝、有点哈(傻)的意思;陀,有陀疯子的味道。一众醒不打乖(不醒人事)的男青年,真有点“竹林七贤”范儿,至少酒劲上是的。我们合作社发端于我在1988年创办的民间社团“我们诗社”,有杨波、横(胡志刚)、何敏等人,我们诗社出过几期油印诗刊,大街上散发,揩屁股都冇人要,更别说拿来裹油饼大葱。我们合作社,在月亮岛搞了一场诗歌朗诵会,后来又去汨罗江南岸,开了个批评大会(审稿投票),出了一集创刊号,就无疾而终,所欠的900元印刷费还是舒陀弥补的。正如,一时间,夜宵摊风传的钢宝那首诗《我想和你睡觉》中的句子:“我。想。和你。睡觉。/但。请。不要。和。我。说话。”这是仿照他读的节奏断句的。结果,变成了酒桌上“操逼可以,说话无聊”的喷饭诗。一切端庄,都变成了汉朝术士东方朔嘴里的“怪哉”虫,怨气所化,酒喷立销。真正随喊随到的,七分之三四。去李家段还有点唐代诗人王昌龄之辈出塞的错觉。精神的野外,篝火灿灿,星河灿灿,人也满脸桃红,诗歌的褡裢装满银两,女人们端坐于马背,仿仿佛佛间,平等、自由、放纵,寻个曲径通幽处,想象力在精神空旷地种满鸦片,独自偷欢作罢。那时期精神饱满而作品幼稚,你行为做派像浪荡诗人,甚至诗人名份,也只是满清遗老的假辫子,反道学的你,平素更像官员,一枚爪牙,连名字都丢失,只剩姓氏和职务。酒醉的夜晚,你独对镜中,陌生的自己,感觉空虚绝命,感觉痛不欲生。这才唤醒梦中人,不忘初心那份痴劲,才和现实一刀两断,才有远离圈子,充满怀疑和批判,特立独行的当下。也难怪,你在后来的以我们合作社名义聚会时,总是第一个醉倒难扶。你太在乎纯粹(觉得世俗中怎么样都行,一旦涉及文学,就得判若两人),却不知道自己也在表演(痛苦却是真的)。你排外,不想在纯精神性质的聚会出现无关人士,想捍卫点什么,为此,你不惜咣当后脑倒地和痛哭流涕。你憋一股劲,总想骂娘之外,还能说点什么。但再后来,也许,只能用沉默,闭嘴,表示不认同和抵抗。人,不可能没有圈子。而,我们合作社,这具空空如也的坟墓,埋葬着你最后一个圈子,也是仅有的圈子,也是情感上最不设防的圈子,也是唯一能够让你再受伤的圈子。一只入秋的苍蝇停留在我的键盘上,拂之已去,我并非没有话说。身份已经嵌入每个人的灵魂:官员、生意人、打流的、诗人。只有诗人这种身份可疑,它可以和任何身份混淆一处,且自得其乐。我如何反身份意识?在反对他人身份的同时,我就自动获得了另一种身份——有时显得屈辱,连自己都不能接受,但又无可奈何。人,只要有性交和社交,就不可能没有圈子。我进入圈子,也许是不自觉或被获得的,也就落了圈套——圈子是有规则的,会赋予人某种身份。或者说,你拥有什么样的身份,就会进入什么样的圈子,反之亦然。我不得不接受圈子的存在,尽管心有不甘甚至感觉屈辱,但还是戴着圈子游走,毕竟同路的伙计还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等着你相互取暖,也就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刚好就有江湖。在水烧开之初,岁月积淀成块的茶团,还静默如野外的牛屎。一轮水清洗,情感升温,叩问饮者是否在家;二轮水开始洗涤,真材实料得显山露水;三轮水下去浸润,如女人扭捏初潮,兴之所至;四轮水则开始泛滥,绽放如昨,叶鲜润滑,茶汤若无骨;五轮水高潮迭起,如醉如痴,抵达巅峰;六轮水开始回落,止涩止渴,回甘生津;七轮水略见水意,由浓及淡,山水无人,路在消逝。你又在水几轮呢?你的小说鞭及世态,作为孟尝君门下走狗,也有闲庭信步的颐使。有所不为就有所放弃,开始经营起圈子,曾鄙夷的世俗规则,在文学的边界侵蚀你,你乐于这种包围,要发声要机会,看似以文会友,缺失批评,实则是“王顾左右而言他”。如果文学的个人,是那条孤龙。你则在涉险深入,割自我内部的龙肝,去喂养和你性交的王后。可以预见,你会成为大人先生们中的一员,魏晋名士的风流快活马车,则再无嵇康矣!你用酒代笔,在女人的月经带上酣睡,在男人们彼此抛送的媚眼里撒娇,在权力的池子里敬酒和罚酒,在源源不断的酒肉应酬中耗损余生,只要皮囊袋中,还有一本印满汉字的文学杂志可读,你就可以安顿,可以在一个个酒桌上周旋,正如我和你,曾喝遍汨罗江畔所有夜宵摊,一个摊子一瓶啤酒。好吧,哼哼唧唧的你,曾捏个拳头走遍街市,写意人生困苦,几分契阔交付墨染,性情如灯笼张看,看罢女人两眼通红。我可以称你为,最容易流泪的兄弟吗?但你,诗真的可以不写了,真的,写回幼稚园去了,哎,自得其乐是谁的发明?你作为跨界人士,志得意满是常态,你曾和我在酒店里,彻夜谈论女人。你学习如何像一个领导,去讲话去开会,逐步呢,你觉得身上的领导,活泛起来,真那么一回事,还真他妈相信自己嘴里,冒出来的一句句,的的确确,都是真话。我曾经有过这样一个文学圈子,它的代号821,这个数字在当时就像公牛眼前挑逗的一块红布,亢奋有加,风雨无阻,要聚会要呷酒。因回忆的向度各异,有多重描述,简单叠加也许更能还原真实。A、汨罗江,蓝墨水的上游,有一个民间文学社团:我们合作社;这种事,在上个世纪80、90年代,哪都有;B、它诞生于月亮岛卡拉OK餐厅的某个包厢,在8月21日这个夜晚;C、酒精、诗歌、女人、烟草的产出物;D、多少显得幼稚,脸红脖子粗,有点像跳了一回大神;E、好吧,那是我的故乡,一个偏僻江北小城镇,一群臭味相投的男人,后来,他们离散四方,彼此不通音讯;F、哥们,你没记错吧?确定没一个娘们?G、都是青春美丽坨,不可能再有;H、文学青年一次集体“出轨”事件。2017/9/14 于上海远香湖初稿2020/5/16 于神鼎山野草部落改定附:我们诗社诗辑原始照片,由诗人杨波提供。这个“我们”就是他的题写。蜡刻钢板,然后在小学校用油墨滚筒油印,竟然刻有插图。后来改请人在打字机打字,是那种选一个金属条字,带墨键上来敲击纸面,形成文字。可惜,我们合作社的创刊号竟然寻而不得,估计已经变成某只“衣鱼”在时间的褶皱里酣睡。

“跳了一回大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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