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里的冬天

直到今天,在各种取暖神器温柔爱抚的寒冬,我仍固执地认为,“三九四九,吃饭烘手”是桐城民谚。
这是我的老街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谚语。冬天,寒冷像一只庞大的凶兽,在四处漏风的老屋张扬跋扈。吃饭时,左手端碗,尚能以饭温手,右手挥筷,在冷空气中舞动,或许觉得不公平,感觉右手更冷,只好时不时的伸到煤炉边烤烤。“吃饭烘手”倒有点像与狼共舞时最无力的抵抗。
老屋坐落在金神老街,终年阴暗潮湿。前后贯穿式结构,房间只能砌半堵墙隔出,一边是卧室,一边是窄窄的弄堂,方言读成了“弄懒”。临街人家的屋子几乎家家都有条“小弄懒”。
半堵墙没有封顶,与屋顶之间空间很大。有一次父母不在家,我们姐妹几个睡到半夜打架,火力太强,硝烟呛醒睡在前屋的祖父,他叫门不开,端架梯子翻墙而入。那个时候,我倒是感谢这个半堵墙和墙上的空间。
屋顶上的瓦片灰暗粗陋,与烟雨纠缠数百年,常常听见小动物在上面踩得哗啦响,早已打乱了严丝合缝的秩序,只能挡雨,不能保暖。“小弄懒”的一头是天井,天井很小,被阳光忽略。寒风却能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所以在冬天,这一方小小的天井就是推波助澜的帮凶,能让祖父轻松翻过的半堵墙是远远不能阻止严寒在卧室里任意肆虐。
乱瓦漏风,天井也引风而入,老屋就严冬而言,有些过于“谄媚”,并且与之握手言欢。夜晚,冷风抽打,煤油灯颤抖几下,阴暗的屋内,墙上黑影幢幢,无处不在的寒冷慢慢围绕上来。偶尔半夜醒来,寒风在屋顶尖利地叫着,雪粒扑打着窗棂。母亲还在灯下打鞋底,时不时用冻僵的手伸到玻璃灯罩外取暖。感觉自己的脸也冻得麻木,就用棉袄盖着头部,留一丝缝隙呼吸。这个法子在老屋里的冬夜被我用了好多年。
那一桌一灯,一家人围坐,灯影摇曳的安宁却是将苦寒的冬日推远了一重。
金神街,与其说是街,不如说更像个弄堂,但远远比上海弄堂、北京胡同要窄得多。冬日阳光大抵知道自己的珍贵,只是在路过老街时斜睨一眼,便掉头而去。寒流降至,满大街冷得窒息的凛冽。对面屋檐下悬挂一排长长的冰凌像巨大的惊叹号,遮住对面墙上大红语录的第一行字,以示凛冽不凡。此时如果拎起空气抖一抖,没准能掉落几个冰粒。用老辈儿话说,这是乌冻几天不开阳。多年后我仍在思索:这个“乌”肯定不是指黑色,应该是指屋内屋外都是极厚重的冷凛。偶尔在电影里看到北方人在室内穿件线衣,天啦,简直是令人发指的奢侈。
今天,我坐在空调营造的温暖气氛中,手握鼠标,就像握住我异常清晰的从前。
隆冬,自有它孤寒的属性,但老屋盛放的是触手生温的日子。物质贫乏的时候,如何抵御寒冷这头怪兽,母亲也是穷尽物力:早上起床,我发现衣服鞋子早已摊在烘罩上;接着又忙着翻箱倒柜找衣服给我们添加:这件棉背心给老大,那件纱线衣老二再塞一件……好在那时候穿衣仅止于“温暖”,时尚这个词还在海外妖娆——出门时,还在鞋里垫上一层旧棉絮。姐姐棉袄外面是一件旧大衣,而我的碎花袄外面是一件父亲的旧棉袄,两只企鹅一样晃晃悠悠到教室,因为太臃肿我竟然挤不进座位。
所谓的春意融融,不过是有人在不动声色中张开臂膀把我们纳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经历是一条河,怀旧之人常常会逆流到狭窄湍急的地方,突然胸口就被呛得生痛。
即使是今天,我仍然对火桶情有独钟,在我看来,不能拥有火桶的冬天是不完整的。坐在里面全身暖乎乎的,无疑,我就是整个隆冬的真正主宰。但小时候我家可没有,取暖用火球,自然手脚不能并用。因此特别羡慕隔壁胡姨家那个小火桶,每天都会溜去坐一会儿。
恋恋不舍的回家,却忍不住发牢骚。母亲刚从河边洗衣服回来,桶里刚洗好的衣服早已成冰,袖口上还结着冰碴,双手上的冻疮艳若桃花,看我那点不满大有熊熊燃烧之意,就把手上的火球递给我,她那双冻得发紫的手,手指蜷缩着伸不开。
那一瞬间,浓厚的悔意流过心头。
只是那时没想过,这凛冬,这遍满阳光的老屋,早已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却也有一日会退出我的世界,狠意决绝。
如果可以,我宁愿舍弃眼前这舒适的一室暖意,让时光倒流,流到那一桌一灯,一家人围坐的老屋。
也曾努力地寻找过:冬夜,丧心病狂地开了空调,又拧开电火桶开关,还插上电热毯,可仍有一种巨大的荒芜感。
此后,我的人间仍有冬天,再无老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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