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赵二爷讲故事

上世纪六十年代，我们由三个庄子组成的孙圩生产队，规模大，像被吸附在田地上的社员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而他们的孩子读书的也较少，打柴、挖野菜和放牛倒居多。我二年级没读通，就遭遇了轰轰烈烈的“文革”，又因家境贫寒，父亲一声令下，就辍学成了一名牛倌。但我和有的伙伴毕竟识得几个字，读过几篇课文，对通俗易懂的故事特别感兴趣，恰巧，庄子里就有一位特爱讲故事的人，他，就是赵二爷。
赵二爷是我的本家长辈，名永才，兄弟五个，他排行第二，所以，人们就称他“赵二爷”。赵二爷，五十出头，中等偏上身材，敦实，富有曲线美，头颅大而好看。由于长期犁田打耙，日晒水熏，皮肤黧黑。据说，他读过几年私塾，博闻强识，性格特别开朗、幽默，又能说会道。只要有空闲，他就见缝插针，给我们讲故事。每年的夏、秋，是他讲故事的“旺季”。这是因为夜晚闷热，那时又没电扇，大家都到他家门前宽阔的场地上乘凉、听故事，一举两得。要是月夜，他就面向月亮，坐在一条高凳上，一来，可以张些凉风，居高临下亦有气势；二来，便于他的近两尺长的竹管烟枪“进退”自如。烟瘾很大的他，不仅能将讲故事与吸烟协调得恰如其分，而且令二者相得益彰，精彩的故事总能随着那缭绕的烟云蔓延开来……
庄子里的男女老少都散布在他的周围，犹如众星拱月，大多躺在竹榻上，一边摇着芭蕉扇一边听，也有的斜倚在竹椅上，我和表弟、猴弟等牛倌——这些最铁杆的粉丝，压根儿不怕热和累，坐在他膝下的矮凳上，有时索性席地而坐，仰着头倾听，生怕漏掉半句……场地上，微风里不时弥漫着女人花露水和他的烟香味……
赵二爷的故事内容十分丰富，什么陈抟老祖大觉要睡七天七夜，小觉要睡三天三夜，薛仁贵保主跨海征东，赵匡胤马上江山十八年，朱洪武放牛拜帝，岳母火刺“精忠报国”，彭火夫升底量米力帮寒儒程芳朝，梁山伯与祝英台杭州求学，牛郎织女喜结连理，以及善打的东乡教士，西乡擅告的钱敏，无所不讲，无所不绘声绘色！以至我疑心，他那硕大的头颅就是贮藏许多故事的宝库！
一个夏夜，碧空如洗，那轮圆镜般的月亮格外明亮，把如水的银光静静地倾泻在大地上，沉淀了些许暑气，也浸润了场上乘凉的人们的些许浮躁，大家心绪都很好，都嚷着要赵二爷讲故事。其实，即便大家不嚷，赵二爷也是憋不住的，他只不过吊吊大家胃口罢了。他先叭了几口烟，紧接着，用骄傲的口气说:“今晚，话说邻队赵小圩我族长贤克刚公的传奇故事。他的父亲华国公，满肚子学问，为人直爽公道，做过保长，是我们姜圩及周边的大问事的，人人敬仰！克刚公是他的小儿子，从小长相出众，聪明过人！”至此，他停了下来，悠闲地叭烟、嘘烟……场上急性子的忍不住，说:“二爷，么事不讲呀！”“二爷，快讲呀！”我们几个铁杆们直急得帮他捻烟丝、点烟火……可他，似乎一点也不急。今天想来，那是他故意卖关子，蓄势，制造悬念。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大声说:“请听端详！一日，小克刚的私塾先生因事外出了，碰巧，游学的先生大驾光临！刚，接待之。游师见刚长相俊朗，气宇不凡，想一试他的才学。出一上联:‘烟由袋里出。’让刚对出下联。刚，思索片刻，以手执壶倾之，曰:‘茶从壶中来。’游师暗喜，再根据我们当地的地理特点，出一上联:‘迎水庵，庵堂迎水。’让其对出下联。刚，略加思索，即对出:‘小板桥，桥下回龙。’(姜圩村与中心村交界的一里墩小闸边原有一座历史悠久的名庵一一迎水庵，与我庄一河之隔，庵堂正门朝向孔城河水。河之上游，连接唐圩与孔城老街的小板桥，水流至此，则悠然回旋，如回龙状。)游师听之，拍案赞扬:‘妙！’”说时迟，那时快，这个“妙”字，是随赵二爷一巴掌拍凳迸出来的，吓得我们都一惊！“游师又手摸其顶，曰:‘后生可畏，假以时日，前程不可量限！’于是，云游别处了。其师归，刚一一告之，师佯怒，曰:‘真是黑乌龟爬砚池，黑染黑。’刚略思忖，答曰:‘此乃火亮虫飞玻璃镜，亮碰亮。’师窃喜！不多时，其师对华国公说:‘请为令郎另择高明，其之聪颖，吾少见也！’刚公读私塾，换先生多个，其学业精进很快！”
这时，赵二爷又停了下来，烟又叭得快起来。铁杆的我们，又巴结地为他捻烟丝、点烟火……他吸得很舒坦，嘘得很悠然，烟袋里的火，随着他的吸与嘘，时明时暗，空气里的烟味越来越浓……
他终于又开口了:“刚公后来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枞阳浮山中学，再以高分考入黄埔军校，又因成绩出类拔萃，被留校任教且拔为教练团副团长！期间，衣锦还乡一次。他头戴军帽，身着笔挺的黄呢子军服，脚穿高统军靴，骑高头大马，随从附后……那般洒脱、威风，非小老儿我口能形容之！孔城老街百姓皆翘首踮足观望之，有的还情不自禁地喝彩！刚公热情颔首、挥手致意，整条街都沸腾了！”
赵二爷又按下了话头，加快了叭烟的速度。“后来呢？”“后来呢？”我们都十分急切地追问。他长嘘了一口烟，放低了语调，说:“后来解放了，他就回乡被管制、改造，种田了。”“哦——”我们也随着他惋惜的语气而深深地惋惜。
后来，我真的见到了刚公，第一次，只是一瞬，他往我们家送售“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的大门春联，毛笔字好漂亮！第二次，是在我们两庄交界的套圩里，他南向坐在粪担的扁担上，头发纹丝不乱地朝后梳着，面额开阔，皮肤依然白皙，大六月天还穿着厚实金灿的没有领、肩章的呢子军服，军官风度犹存。割牛草的我们，蹲在他面前，很好奇地打量着，我还暗暗担心着他的热！而他却很热情地和我们闲聊着。后来，我才知晓，其时，他经济已很拮据，无法添置适时衣服。为了两个孩子，其亦与在枞阳某所学校任教的夫人撇清了关系。我还从别人口中知晓，他曾为大队书记汤正文作嵌字联:“汤公可正千秋业；文笔能挥百万军。”还曾为大队会计汪振信作结婚嵌字喜联:“振作精神做大战斗；信心百倍造小主人。”工整、喜庆，妙趣横生！
赵二爷还不止一次地给我们讲长毛(太平天国军)的故事，他说长毛的个子高得很，毛发长得可怕，眼睛血红血红的，野得很，连清兵都惧其三分！听了他的描述，我十分惶恐，有时，恶梦里也碰到可怕的长毛！他还经常向我们炫耀大刀会的神勇，竟神勇到刀枪不入的程度！我和我的伙伴就是觉得奇怪、神秘，想大了脑袋也弄不明白其中的奥秘，只得从心底钦佩！以至于夏日在河滩放牛的时候，也袒胸露乳地演绎起他们的神勇，无论对方的刀枪如何厉害，我们依然擎旗冲锋陷阵，一个都不曾倒下……
赵二爷有时心血来潮，也讲点带荤的，但好在他懂得我们还是一伙娃，他只和那些爱开玩笑的已生儿育女的男劳力打打趣，缓解一下耕作的压力和疲劳。
赵二爷讲故事的场所也是流动的，用牛的田间地头，塘畔沟边，席地而坐，叭几口烟，顷刻开讲。有时，故事就随着他补鱼网的绵长网线自然而然地牵了出来……
赵二爷有讲不完的故事，我们有听不厌的兴味。在那文化十分贫乏的年代，他的故事，给我们带来了许多乐趣，开阔了我们的视野，丰富了我们的精神家园，也深深引发了我对文学的热爱！
赵二爷的故事里弥漫着浓浓的烟香，飘荡着如水的月光……迄今，我忘不了赵二爷，更忘不了他讲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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