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壮美昭陵◎西部文化艺术微刊
︱第899期︱
十三爷是排行，他的大名和小名我至今都不知道，只听老一辈人说过，清朝时我的爷辈弟兄们很多，他前边的12个，后边的8个，都因兵荒、瘟疫、年馑死去了。只有他命大，活完了清朝，活过了民国，活到了解放后。
我见到十三爷时，十三爷已经是枯槁之人，高个，瘦骨嶙峋，两眼凹陷，鸡爪样的双手拄着一根向日葵杆杆，稀疏的胡须随着呼吸而摆动。然而，脑后一根尺余长的辫子却编织的很精致，像一条黑白相间的小花蛇盘在脑后。我当时见过老人们留的有光头，中分，还有短刷刷的，短刷刷是多数，那是清朝末年剪辫子运动中，一下子剪光，人们接受不了，就留了半截，披在头上。而留有辫子的爷们已经很稀少了。
村子城门口，那不是城，是为了防土匪，围着村子打的一圈土墙，留有缺口，方便人们出入，大家就叫那儿为城门，离城门大概有十一、二丈远的地方有一棵粗壮的皂角树，树干三五人抱不住，树冠有半亩地大，这儿就是十三爷的地盘，伏天里人们热的胡钻，十三爷从早到晚脊背紧贴着大树，蚊丝不动，脸上连个汗星都没有，为什么大家都热？十三爷偏不热，有人借十三爷上茅房靠了靠树身，大呼:“这树身真凉呀！”有人故意问十三爷热不？他摇一摇头，自说自话：“咱这沟是条龙脉，这水就是从唐王爷怀里流出来的，注定是要出大官的，你们不知道，我爷在东边开了一条大车道，我大又在西边挖了一条胡同。造孽啊！我先人斩断了龙脉，毁了自个家的好风水。”又说：“咱先人光知道种地，说地是个宝，谁见过种地发了財的，你们是没见过有钱人呀。县城里罗家，知道不？那才是大財东，半个城都是人家的，人家有个罗家巷，有几十丫鬟、佣人，用的是金筷子银碗，吃的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社会就是这样子，历朝历代都有穷有富，人常说:穷在街头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嘛。”
皂角树下只有我和十三爷，当时我六、七岁，十三爷在不停的自说自话，说困了取出烟锅装上一锅烟，掏出火镰和火石“叭……叭……叭”的打着点着，乐滋滋的吸着。我似懂非懂的听着，而且还专心的看蚂蚁搬家，烟吸了，痰吐了。十三爷又说开了，人是人，鳖是鳖，马勺是铜，锅是铁。人这一辈子有三不斗：民不与官斗，男不与女斗，老不与少斗。天理、国法、人情我一辈子都弄不清那个大。
人都说有神鬼，我咋没见过，咱西边那胡同是个十字路口，死过好几个人，西边出口谁把一个货郎杀死在那儿，东边胡同口谁把一个收皮货的杀死了，大家都说这地方硬的很(阴的很)。那一天晚上，我在崖上屙屎，顺手把擦完庇股的胡基蛋扔到胡同里，你说巧不巧，刚好我五哥从小河西弹棉花回来，正走在胡同里，吓的他撒腿就跑。第二天村里人都说：“黑里有鬼给我五哥扬土呢！”这胡同口正对着城门口，大家赶紧给胡同口砌了个“照壁”，还从外地拉回来个“石兽”立在了城门口，听说“皂角树”是黑煞神，辟邪。就又从别的地方移过来一棵“皂角树”立在这儿了。本来我是带听不带听的，偏偏这一段话我听的最清，记得最牢。之后，晚上我从不到西胡同去，就是白天，要过西胡同也是匆匆而过。
有一次，十三爷不说话了，瞪着眼看我的辫子(我是独子，父母稀欠，留着辫子，带着缰绳和项圈)，他摸了摸我的辫子，又摸了摸自己的辫子，有点失落，有些遗憾的说：“你的辫子真好，又黑又粗，我的辫子又白又细，想当年……唉！”十三爷有时高兴了，也扯开嗓子吼两句秦腔:
十冬腊月好热的天，
马武抬桥把亲搬，
来了个陪客张定边，
上桥本是孟姜女，
下桥变成秦香莲，
杨老将一见怒冲冠，
手指着韩信骂李渊，
你不该抢走我妻武则天。
十三爷活着的时候，人们把”肥皂”叫“洋碱”、把火柴叫“洋火”、把煤油叫洋油。下雨了，没有胶鞋穿，这些都难不住十三爷，没肥皂他用皂角，没火柴他用火镰，没煤油他用清油，没胶鞋他有“泥蹄子”，“泥蹄子”是一块木板上四角釘四根小木柱，下雨了把脚绑在木板上。就是很实用的趟水的胶鞋。
十三爷提起洋人很反感，但是又忠告我们，不要惹洋人。民国时，有个土匪叫党跛子，听人说:洋人扳倒压不住，党跛子不信这个邪，就把去乾陵参观的洋人给办了，结果很快就被东北军逮住杀了。十三爷经常叮嘱我们，一定要记住。
最后一次见十三爷是在六十年代中期，那时也正是农历五月，学校放忙假，我拿着木镰去沟里自留地收麦子，走在东坡中间，看见十三爷爬在地上，手脚并用的向坡上爬，比过去更瘦了，爬在哪里极似一根被人扔在道上的枯木。然而，那根辫子仍似一根小花蛇盘在头顶。我问：“十三爷干啥去？”十三爷扬扬手，指着赵村说：“半年没去上集了，走不动了，想吃羊肉泡馍……。”我含着泪把十三爷扶回了家。
当天晚上，十三爷就去世了。第二天，我去吊唁，十三爷平静的躺在棺材里，不知那个孝男孝女把老人家那个时代的印记给梳的光溜溜的盘在头上。他穿着四季衣服，一袭八团花的蓝色寿袍凸显出他生活过的时代色彩。出殡那天，全族的人都披麻戴孝，为最后一位爷送行，大门上挂着一副挽联:
上联是:看惯了青山绿水春花秋月家乡景，
下联是:阅尽了悲欢离合喜怒哀乐人间情。
横额是:去了极乐
天地茫茫，四海悲怅，烟雾缭绕，唢呐声咽。十三爷入土为安，寿终正寝，而在我看来，是那个朝代结束了，生活中再也没有它的痕迹。
题外话
十三爷已经去世五十多年了，人海茫茫，世事沧桑，时过境迁，也就作罢。谁知见了一个人，听了一件事，看了一篇文章，也就发了一阵感叹。先把那篇文章照录如下：
拾荒者说
年迈苍苍两鬓霜
背着铺盖离家乡
儿孙虽多无人养
离乡背井去拾荒
冬宿楼道透心凉
夏躺公园蚊虫伤
朝扣富儿门两扇
暮随奥迪尘飞扬
五彩缤纷华灯下
靓男挽的是美娘
狼吞虎咽嚼美食
欢天喜地把歌唱
声色犬马日日乐
哪管父母在何方
我今漂泊在异乡
老妻患疾卧病床
拾荒所得何所易
身上衣裳口中食
人生在世多牺惶
老翁何人来赡养
我在这首诗中依稀看到了十三爷的影子，想起了十三爷那天爬着去赵村集的情形，临死想吃一碗羊肉泡馍而没能如愿的遗憾。喟然，做人难，做老人更难啊！
作者简介：洪建武，陕西省咸阳市礼泉县昭陵镇菜园村人。原中学语文教师，现已退休，喜爱文学、书画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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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张国帅
审稿︱赵春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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