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普东||赵镇的茶炉和牲口市

壮美昭陵◎中国西部文艺微刊
︱第740期︱
编辑︱安望
审稿︱壮美昭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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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眸千年古镇
赵镇的茶炉和牲口市(八)
岁月的车轮,驶进民国三十五年的初夏。农历四月初八这天,赵镇正逢大集。太阳刚升起一竿子高,坐落在东街口的茶炉旁便热闹起来。头一拨前来这里喝茶的人,都是大牲口市上的经纪们。他们正纷纷呼喊着茶炉主人董二先生,你要上等陜青,他要茉莉香片……这可真把董二先生忙坏了……
在赵镇粮行,山货行,木器行,当铺行,干草行,蔬菜行,猪羊市,这么多的买卖行里,唯有一年四季掌控着牛马驴骡买卖的经纪人,最受人高看。因为庄汉人里穷人多,谁家无论买进或卖出一头或一匹大牲口,都是关涉着一个小家的日子,是兴是衰的大事。所以每逢集日,最先坐进董二先生茶炉的这伙经纪们,也算是这街上的头面人物了。现在,他们正一边细品多样上等的茶味茶香,一边讨论近日周边各镇市上牲口的多少和市价的高低,你说他议的共享共融一番。稍后,有一个外号叫何大谝的经纪,开始卖牌自己的学问了:“河南洛阳的白山牛,那可真是天神爷打发下凡的牛啊,它骨架大,性子温温的,无论揭(犁)地,拉磨,碾场,驾大车辕,都有用不完的神力。”“ 漫不说咱陕南的碎疙瘩扎扎抵角疯子牛,比不过它。就是咱本地二愣子一样的秦川牛,也不是它的对头。要说高脚里的马,还是甘肃宁夏西路的马最好。它长脖子细腿,身形像漂婆娘一样,迟早使唤都听话,也肯下驹。北路内蒙的马,毛腿儿,点点不大,性情暴烈的像二杆子人一样,不会掌鞭子的人千万不要买它。定边的驴骡子,那可真是铁腰钢蹄子,三四百斤的青盐驮上赶长路,就像在水上漂……”何大谝还想兴奋地说驴。有一个人唬起脸抗议:“要说懂大牲口的学问,咱们这七八个老哥儿们,都比不上咱杨庆大哥!”对方不服气地反驳:“你不要把他抬举的太高了,他一个嘎崩眼半瞎子老汉,能懂多少?另一个同行眼里冒着火说:你快悄着,你那半尻子学问,还不是听人的哈水罢罢……”

杨庆老汉这阵儿还没有来。他是街沿的人,这会儿可能被啥事绊扯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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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大家在茶炉旁耐心等待着杨庆老汉到来时,有一个威猛的庄汉人闯进来了。他只向在坐的经纪们轻瞭了一眼,便两手急拍着自己的尻蛋子,口气燥燥地说:你们原来都品麻地在这哒喝茶呢,怪不得我满来回找经纪,一个人腿腿都不见。你都没看啥时候咧,好牲口早都上市咧……快,你们谁今日给我看着买两匹好骡子,只要东西好,价高,我都不拨差……经纪们都认识来人。他是凤凰山下碾子沟的郭天喜。家有三百亩土地,屋里的粮油丰盈的十年不收一颗,照样还是油掺面的过活。

好啊,庄汉人郭天喜一次要买两匹骡子,好财大气粗呀!茶炉旁的经纪们哗啦围上来,有人忙抢着给前边引路……董二先生对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呸地唾了一口,忿忿地说:这世上的尻子客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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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庆老汉到底还是来了。董二先生忙把给他留在后膛火道上的那壶竹叶青,两手恭敬地端上来。待他老人家缓缓坐下,方才知道:他确是因给邻里分家来迟了。迟了罢,杨庆老汉今日不打算到牲口市上去了。他今天决定在这里歇歇缓缓喝上几壶好茶。

老人自幼患近视眼,人们背后叫他嘎崩眼。他对大牲口的识相和搏学,都几乎全凭着一双手摸揣,得到的正确判定和别人没有发现的高论,常使人惊叹不已……此刻,他一手缓缓捋梳着胸前的白胡须,一手轻轻掌起铮亮的白瓷茶盅,刚细呡了一口,跟郭天喜同一个村的穷汉人刘瓦瓦赶来求见。天都大热成啥了,刘瓦瓦还穿着黑棉袄,两只袖头开花破布的烂……他说:“杨大叔,你今日帮我买一头能使唤的牛,能成不?”杨庆老汉没有看清刘瓦瓦的模样,只觉得来人的声音怯生生的。便问:咱街上懂牲口的行家们,刚都从这里走了,你快去叫他们。刘瓦瓦急了:“我叫他们来,他们嫌我手里钱短,说是连一个牛尾巴都买不下……”一种穷人难言的自卑,把他的声气捉弄得像蝇子在嗡嗡……杨庆老汉忽儿燥了,他把茶盅给桌上哐地一蹲,一片殷黄殷红的茶水,溅满了老汉白衫子的前襟和手背,他愤怒地说:“对你说这话的人简直是放屁!他们就这样敬富踏贫地在赵镇地面上弄事?走,叔今日一定要给你看好一个牲口,买一头像样的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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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镇东门外的牲口市真是太大了。人挤人侧着身让路。牛挤牛缰绳没地方拴了。马不停咴咴地叫,骡子不耐烦地趵起腿踢着,好像看笑声的驴,半张着大嘴格儿格儿愣吼着……割喉铲蹄扎鼻圈的骟匠们,手里举着一绺旗幡,匆忙奔走在人畜熙攘的夹缝里,总想瞅准一个能演示个人手艺的好机会……杨庆老汉并没有把刘瓦瓦直接给市场里引。他见刘瓦瓦满脸的疑惑,又不好开口。便安慰他说:早进到里面占着好地方的牲口,多都占着上等,价硬。窜边儿拴着的牲口虽然多数烂蛋些,但烂蛋里也有上等的牲口。

很快,当他俩人转到老爷庙前的一棵大槐树下,有一头牛远看像大骆驼一样显眼,近看却瘦得像龙。这牛乏瘦得两腔似透,眼睛紧闭着,像几天没吃没喝。牛的主人,是一位身材像碎娃一样的北山妇人。她两手松松地拉着一条长缰绳,在原地呆站着。
杨庆老汉急忙走近这头牛,用他的嘎崩眼,把牛由头到尾,慢慢瞅查了一遍,像瞅自己的指甲缝一样细致。最后,又用右手顺着牛脊梁,把两边的肋子骨轻轻摸揣过了,便低声对刘瓦瓦说:“娃,这牛好,你今日不失主意了,就把它买了。”刘瓦瓦急了,他不只嫌这牛太瘦,他更怕这牛有病。他说:“杨大叔,这牛虽嘴头莽,鼻眼粗,脖子长,前裆宽,骨架大,四条腿像柱子,尾巴拖到蹄腕子了。可如今到四月天了,它一身的老毛还没褪,长的长,短的短,两眼一直眯的实实的,我怕它有病……”杨庆老汉笑眯眯说:“我刚细揣牛耳朵,都温温的不凉不热,牛没病,都怪主人没喂养好。这牛身上还长着一大片风毛,更是一百头秦川牛里难有的长处。只要你把它喂养的发变了,那可真是力比骆驼,快比马啊……”刘瓦瓦真是不懂牲口,他被杨庆老汉的话一时说懵了。嘎崩眼老汉这下可急了,他快步踅到牛后,捞起牛尾巴,只轻轻一折,这牛哞地一声长啸,两只前蹄怱儿腾空抱起,铜铃一样的大眼里闪射着两股冲天的怒气……霎时,牛缰绳确把女主人缠倒在地了……待刘瓦瓦慌忙把人搀扶起时,这妇人脑后的发髻已散乱如麻的难看,全身滾成了一个土棒棒了……他慌慌撩起两手,飞快地给这妇人左擦右弹着尘土。杨庆老汉先是带着一脸的愧,随后忙向她鞠了一躬:“大妹子,都怪我,我向你陪情……”这妇人哇一声哭了,她边哭边诉:“大叔,大哥,你们就让这牲口今日逃个活命吧,我这牛没啥病,娃他大去年冬里去顶天寺斫柴,从崖里绊(摔)死了,给我丢了四个鼻嘴娃。我老家是南山商洛人,为客在地的无依无靠,好难场啊……”一切都不用说了。刘瓦瓦心软地想哭……一切都不用说了。刘瓦瓦也高兴地想笑……

他一把拉过妇人手里的牛缰绳,像对着杨庆老汉和这妇人。也像对着天,对着地说:“我要割遍凤凰山上山下的草,喂饱喂好这头秦川牛,给穷庄汉人争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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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后,又是一个赵镇逢集日。董二先生茶炉的桌凳,都早已摆饰在街沿的白帐布下了。杨庆老汉今日早已来了。同行的经纪们,都众星拱月般坐在他身边。大家一边喝茶,一边议论着牲口行里经经纬纬的往事……忽然,刘瓦瓦怀里抱着两个大西瓜,走进茶帐下。他对嘎崩眼杨庆老汉恭敬地说:“杨大叔,我今日看你来了,我已把牛喂发变了。我那牛如今真是力比骆驼,快比马。我村的郭天喜,用他那双套骡子,跟我的牛揭(犁)地比赛,结果三圈下来,他把长鞭子上的红缨子连鞭稍都抡的不见了,鞭杆也坏了,连他脚上的两只布鞋都疯跑的埋到犁沟找不见了,他的两匹骡子跑不过我的牛。他光着两个精脚片儿,还死抱着我的牛脖子不放说,要用两个骡子换我的牛,再搭些红……”杨庆老汉急问:“你咋应答来?”刘瓦瓦大笑了一声:“我跟他就不换!”其他经纪们当下都坐不住了,他们都记着:郭天喜那两匹骡子,都是他们给跑前跑后买下的。怎么?这个曾买不起一个牛尾巴的穷汉人,今日难道是有意远天远地跑来说谎了?他们中有几个人还迟迟疑疑地不相信。刘瓦瓦没有理睬这些人,他急忙跪拜在杨庆老汉面前:“杨大叔,你是我心中的佛,你是咱穷庄汉人的佛,你是咱赵镇人的佛……”杨庆老汉有些生气了:“你这娃再不敢胡说了,我一个半瞎子老汉没啥本事,只就是迟早看着穷人心热……”董二先生忙把刘瓦瓦拉起来,悄声给他耳边说:“你应当给你叔送个匾,西瓜一吃就没了…… ”
2018年1月13日于故乡
About◎本期作者
赵普东,笔名,文达,陕西省礼泉县昭陵社区人。咸阳市作协会员。近年来在省《文化艺术报》发表长篇评论《沉默的年代取得的重要成就》在《中国作家网》发表(从薛文化当官看中国农村目前的现状)(一部红色革命的动人画卷)。及其它报刊发表五十多篇诗歌,散文,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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