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城方氏研究中的“连理”之谜

以方以智为集大成的桐城方氏学派,因其推陈出新、独树一帜于明末清初大时代,为中国哲学发展史写下了精彩的篇章,被近代以来的研究者称为“中国十七世纪时代精神的重要的侧面”,方以智更被誉为“中国的百科全书派大哲学家”。近年来桐城方氏学派暨方以智研究趋热,研究领域不断拓展,研究成果丰硕喜人,但被方氏学人频繁书写的“连理”一语,尚未引起充分重视。溯源“连理”,最初与方学渐庭前“枫杞连理”及其所创连理亭有关,此后“连理”就频频出现在方氏学人著述中,连理亭成了方氏后裔世守的精神支柱,而“连理”甚至成为桐城方氏家风家学的图腾符号。
01
连理亭及其旧居由来
方氏连理亭的创建,源于明代的一起祥瑞事件:“明善公讳学渐,与兄白居公同居。时庭有杞枫二树,自本及枝,纠结如一,因亭其下曰连理亭。”方学渐(1540—1615),字达卿,号本庵,桐城桂林方氏(方氏因科举兴盛、折桂如林而称桂林方氏,学界一般直接称桐城方氏)第十一世,明代理学家,黄宗羲《明儒学案》将其归入“泰州学派”,学者世称“明善先生”。白居公,即其兄方学恒。之所以兄弟同居,是因为父母早逝。当母亲去世时,学恒十八岁,学渐十三岁;父亲去世时,学恒二十二岁,学渐十七岁。兄弟二人因此同居相守。此时,庭前出现了“枫杞连理”的祥瑞事件。
古代视为祥瑞的所谓“连理木”“连理树”“连理枝”,本是一种并不鲜见的自然现象,但古人往往惊叹为天地恩泽,并赋予祥瑞内涵。尤其是方学渐庭前的枫杞二树,“覕然连理,既开复合,观者以为昆弟之祥。”此事在当时格外引人注目。一般认为杞树是低矮的灌木,而枫树是高大的乔木。可能方学渐庭前这两种树都长得高大,且既开复合了三次。所以方以智在《慕述》中说“维枫与杞,三交连理”。明代崇祯朝礼部尚书叶灿《方明善先生行状》也有这样的描述:“枫杞二树连理者三,人以为孝友之祥。”(需要指出的是,黄山书社校点出版的《桐城方氏七代遗书》,将这句话校点为“枫杞二树连理者,三人以为孝友之祥”,显然有误)这株杞树是否真的也很高大?这是很有可能的。沈括《梦溪笔谈》里就描述过一种枸杞树:“枸杞,陕西极边生者,高丈余,大可柱,甘美异于他处。”这就可以解释方学渐庭前连理树为什么受到从官方到民间的格外重视,以致后来被载入多种史志文献。方氏后裔也不断咏叹,如方以智在《慕述》中就提及:“白沙手植枫杞,成连理之祥。”白沙是指连理树所在的白沙岭。
由于出现了“杞枫连理”祥瑞,方学渐“因亭其下曰连理亭”,这就是连理亭创建的由来。其曾孙方以智《合山栾庐占》第八首诗云:“连理堂传断事薪”,自注曰:“先曾祖明善先生讲学传经,敦善不息,家有杞枫连理之祥,号连理堂”。断事,即方氏五世祖方法,为桐城方氏科举崛起第一人,曾任四川都指挥司断事。在朱棣发起“靖难”时,方法毅然自沉长江,以殉建文帝。方学渐为方法的六世孙。在《慕述》中,方以智又说“连理堂稿,志林仪之”。《明诗纪事》则指出:“堂有枫杞二树,连理而生,因题堂曰连理”。而方学渐文集就是《连理堂稿》。可见,连理堂是“题堂”得名,非新创建,且曾为方学渐的自号。
02
连理亭究竟建于何时
与连理树“既开复合”“连理者三”一样引人注目的是,方氏连理亭也成为白沙岭当地的一个标志性建筑。《桐城桂林方氏家谱》卷四十九指出,连理亭为“明善公(方学渐)旧居,数传而归引除公,重葺连理亭于墓(方中履墓)之东。”引除公,即方学渐的来孙方正瑗,号方斋,又号连理山人,诗集《连理山人诗抄》有多首诗写连理亭。其中《金石集》卷第一“连理亭”诗前序曰:“亭在白沙岭,明隆庆间先明善公旧居。”虽是介绍连理亭,却强调为明善公旧居,实际上等于说“连理亭边的连理堂旧居”,毕竟亭子是不能居住的。所以方氏后人提及连理亭,实际上不仅指连理亭,也包括亭边的连理堂旧居。
方正瑗《连理山人诗抄》中,又有《潇洒集》卷第一记录“重葺连理亭落成”之事,重葺的时间在乾隆戊午(1738年)。诗中注解曰:“连理树自隆庆至今犹存”。可见,方正瑗认为连理树形成于明隆庆年间。他既然强调过连理亭是“明隆庆间先明善公旧居”,这就等于认为连理树的形成与连理亭的构建差不多同时。
但如果依据其前辈方文(号涂山)的一首诗,则连理树形成的时间应该更早。因从侄方豫立画了一幅“连理图”,方文写了首七古长诗《启一子建作连理图赠予赋此答之》,诗中有句曰:“我祖明善真大贤,白沙旧有桑麻田。”“今年与我重过白沙岭,栖息连理亭之偏。仰思二木发祥日,到今七十有九年。”方文此诗作于崇祯戊寅(1638年),往前倒推七十九年,正好是嘉靖己未(1559年)。这意味着连理树的形成时间,并非隆庆年间,而是更早的嘉靖己未(1559年)。
方文,原名孔文,字尔止,号涂山,是方学渐之孙、方以智的从叔,距方学渐时代最近。他出生直到四岁,祖父方学渐还在世。因此他关于连理树形成时间的记载最为可靠。方文的“涂山体”诗自成一格,与“梅村体”“虞山体”并驾齐驱。而画“连理图”的方豫立,字启一,又字子建,擅绘画。他虽是方学渐曾孙,却比方文年长五岁。崇祯十二年(1639年)春,方以智携方豫立、左国柱等里中亲戚学友游龙眠山,写成《龙眠后游记》,文中称“子建素工此(指绘画),十倍我”。方豫立所绘的《龙眠山图》,也得到方以智的题款。家谱载方豫立“以事亲得旌表”,称“孝子”。可见他也是孝友模范,因此不难理解他为什么要绘《连理图》。方文以诗名,方豫立以画显,两人以不同的形式歌颂先祖“白沙手植枫杞,连理成祥”,必然使得白沙岭连理树故事传播得更远。
既然连理树形成于嘉靖己未(1559年),但方氏后裔为什么着重强调连理亭为“明隆庆间旧居”?笔者认为,很可能方学渐创建连理亭的时间在“明隆庆间”。因为连理树于嘉靖己未(1559年)形成时,方学渐才十九岁,父亲去世不久,他还在守孝之中,家境又贫寒,不可能有构建连理亭的经济条件。而方学渐是“与兄白居公同居”的,所以当时只能“题堂曰连理”。到了明隆庆间,方学渐不仅成了郡诸生(府秀才),且已成家,其岳父赵锐先生乃致仕知府,因无嗣,所以给爱女的嫁礼丰厚。方学渐此时与兄割宅而居,由于其兄贫甚,乃将赵氏奁田(陪嫁田)也全部赠给其兄,说:“弟笔耕足自活,藉是以奉兄耳”。说明方学渐这时已经有了一定的经济实力,连理亭正是构建于此时。
03
白沙岭究竟位于何处
由上文可知,亭在白沙岭。那么,白沙岭究竟位于何处?《桐城桂林方氏家谱》卷四十九则明确记载:“白沙岭在县北三十二里”。查清道光七年《桐城续修县志》“桐城县全图”,便知“白沙岭”距今桐城“三十里铺”(今为桐城北乡重镇大关镇政府所在地)只有二里,与方氏家谱记载一致。
清人姚兴泉《龙眠杂忆》小令也指出了白沙岭的具体方位:“桐城好,岩峡古重关。北通齐鲁开门户,南控沅湘集市寰,雄峙万松间。”下有小注:“入小关十里为北峡关,又里许即白沙岭,为余外家发祥地。苍松数万株,由关连荫,皆数百年物也。”可见白沙岭距北峡关仅里许。姚兴泉的外家即桐城宰相张氏,也发迹于白沙岭一带。
姚鼐是姚兴泉的族侄,乃是桐城派集大成者,有诗《雨行白沙岭至旵冲遂宿》写道:“北望双阙门,硖石何苍然。”其下注曰:“白沙岭在西北,逾岭乃至大关、小关,古所谓峡石关也,关外则入舒城县境矣。”这就明确指出,白沙岭在北峡关(即今大关)附近,关外即舒城县。
方以智《从舒还宿白沙》诗曰:“入关度岭见莲峰”,从标题到内容,都准确指出了白沙岭的位置所在,也即从舒城县返回桐城,进入北峡关,过了白沙岭,就能看见莲峰。方以智年轻时经常跃马出游,这次由舒城返桐就住宿在白沙岭,所宿必然是其曾祖父方学渐的连理亭旧居。
方以智所见的“莲峰”,即道光七年《桐城续修县志》中所称“莲花尖”,今仍称莲花尖,“自莲花尖东北五里即麒岭”。明代学者赵釴写北乡大关一带山水的“助山堂杂咏”,有题为“莲华峰”诗曰:“欲住青莲宇,冥心玩玄化。只是云雾多,白日在山下。”诗人将莲花尖比作“青莲宇”。而方学渐写白沙岭一带山水的诗也较多,他称莲花尖为“莲华屋”,这个比喻与赵釴几乎同出一辙,诗曰:“晚日照芙蓉,烁灼青云里。秋色不朦情,天光净于水。”表明从白沙岭南下,莲花尖颖出于他山,最先进入人们的视线。
值得一提的是,2020年初新发现的桐城北乡叶家河《南阳叶氏支谱》(祠堂在白沙岭附近的天马山之阳)也提及方学渐居于白沙岭。据1942年六修谱序云:“吾邑自前明何省斋先生(即何唐)倡明正学,开理学之先声,实居吾里之小旗岭。继之者有方明善(即方学渐)、孙麻山(即孙学颜)两先生。一居里之连理亭,一居里之荆冲。三先生者,世相去不过百余年,地相去不过里许或十里许,而能相率讲明圣贤之学,蔚成善俗,俦为风气。故居是地者,类皆人文郁发,士习端向,自前明以迄今日四五百年,卓然称仁里焉。”作序者乃原北平大学教授、浮山中学校长姚孟振,其家世居大关镇白沙岭附近的笃山,与序中所称小旗岭、连理亭、荆冲,“相去不过里许或十里许”。此序还表明,连理亭已不仅是一座亭子,由于太出名,它甚至取代白沙岭成了地理名词。
04
“连理”是方氏家风家学的图腾符号
嘉靖己未(1559年),桐城北乡白沙岭连理树的出现,仿佛是一个隐喻。正是从方学渐于树下创建连理亭开始,桐城桂林方氏方学渐这一支,迎来了家族振兴、人才辈出的曙光,颇具影响的桐城方氏学派从这里发微并逐渐崛起,蕴育了旷世奇才方以智。不仅连理亭成为方氏后裔世守的精神支柱,“连理”二字也被方氏学人不断书写,成为桐城方氏家风家学的图腾符号,也是探索桐城文化的一个重要源头。
首先,方氏连理亭具有“克变俗习”之风气开先意义。桐城历史虽然可以追溯到春秋桐国、秦汉桐乡,但宋元以前的漫长时期几乎都冥冥默默,直到明清才风气大开、人文蔚起。诚如清代学者方东树感叹:“桐城在江北号为望县,然自宋以前故无人物,稽之史传,寥寥如也。及明以来,乃有世家大族数十百氏蕃衍迭兴。”而这不能不提何唐与方学渐的风气开先作用。清末马其昶为何唐作传时曾谓:“先生勇毅任道,不顾众嘲,风声流播,竟亦克变俗习。吾乡讲学之绪由此起,至方明善先生益昌大矣。”何唐世居之地洪涛山、讲学之地小旗岭,都与方学渐所居白沙岭近在咫尺。但何唐致仕归来的讲学时间并不长,且积劳成疾,不幸于四十一岁就英年早逝。作为何唐的再传弟子,方学渐继其余绪,接武讲学,仍以“克变俗习”为使命,倾其一生都在大张何唐学风,倡明圣贤之学。他不但被邑中学者奉为牛耳,大江南北的邑外学者也翕然宗之;还被东吴学者顾宪成、高攀龙等视为旗帜,将其所创的“桐川会馆”与东吴“东林书院”并称为华山、泰岳。自方学渐筑连理亭以来,白沙岭乃至桐城因此蔚成善俗,俦为风气,“人文郁发,士习端向,自前明以迄今日四五百年,卓然称仁里焉。”
其次,“连理”学问具有桐城方氏学派大厦之奠基意义。“五四”前后,随着中国现代学术的兴起,方以智的学术思想逐渐受到海内外学人关注,“桐城方氏学派”开始进入学术研究视野。1987年,台湾学者张永堂出版专著《明末方氏学派研究初编——明末理学与科学关系试论》,明确提出“方氏学派”的命题。同时期香港学者冯锦荣也发表《明末清初方氏学派之成立及其主张》。大陆学者蒋国保在国内首次以方以智研究为题完成硕士论文,并于1987年出版《方以智哲学思想研究》一书,论及方氏学人群体。尚智丛于2002年完成博士论文《明末清初(1582—1687)的格物穷理之学》,也讨论了“方氏学派”。还有诸多学者论及“方以智的学派”。直到2004蒋国保发表《方以智与桐城方氏学派》,主张冠以地域名称,即“桐城方氏学派”。总体来看,桐城方氏学派是以方学渐为开创者,以其“连理”学问为构建整个方氏学派的地基,建立了一个宏大的以易学为主、独树一帜的哲学体系,为中国思想史写下了重要篇章。如果我们从方学渐“藏陆于朱”的学术旨趣出发,可以把枫树比喻为“程朱”,把杞树比喻为“陆王”;从其子方大镇“藏悟于学”的学术旨趣出发,可以把枫树比喻为“悟”,把杞树比喻为“学”;从其孙方孔炤“藏通几于质测”的学术旨趣出发,可以把枫树比喻为“质测”,把杞树比喻为“通几”。而其曾孙方以智会通三世之学,并在此基础上“坐集千古、会通中外”,成为集大成者,被侯外庐称为“中国的百科全书派大哲学家”。如此,则“枫杞连理”,不仅是昆弟之祥,更有桐城方氏家风家学的深刻喻意,而“连理”学问则具有构建整个桐城方氏学派理论大厦的奠基意义。
再次,“连理”学脉具有“实濬其源”之文化寻根意义。桐城明清时期文教发达,科举兴盛,有“文章甲天下,冠盖满京华”之誉,尤其是桐城派虽肇始于桐城一隅,却流衍于海内外,引领有清一代文坛数百年,影响直至今日。究其原因,清初大学士张英一言以蔽之:“明善先生以布衣振风教,食其泽者代有其人。至于砥砺名节、讲贯文学、子弟孝友仁睦,流风余韵,皆先生穀诒也。”清初浙江学者、诗词大家朱彝尊也有类似的观点:“方氏门才之盛,甲于皖口。明善先生实濬其源,东南学者推为帜志焉。”可见早在清初,方学渐就已被公认为桐城文化的“实濬其源”者。而方学渐崛起于白沙岭,从连理树到连理亭,再到方学渐的《连理堂稿》,“连理”二字几乎成了方学渐学问的代称。其子方大镇曾明确指出,论学必须“清其源、正其本”,因为“源清然后千流万派从兹皆清,本正然后千枝万叶从兹皆正。”故而,寻根桐城文化,梳理方氏“连理”学脉,从“清其源,正其本”出发,必然要寻根桐城方氏学派,寻根白沙岭连理亭,因为连理亭可谓“实濬其源”之源。
最后,“连理”符号具有“子孙世相守”之文化传承意义。翻阅方氏各类家藏文献发现,“连理”一语已成为方氏学人累世频繁书写的图腾符号。因方学渐的著述有《连理堂集》,其子方大镇“绍连理堂本庵先生之学”,荷薪续火,著述宏富,其中就有《连理集》。从方维仪写其父方大镇“庐中七十征连理”(方维仪《慕亭》诗),到方孔炤“以连理之祥而号仁植”,方孔炤还在《名儿以智其义》诗中云:“连理著易蠡,荷薪以意释。两儿念此名,根本在学易。”诗中“连理”代表其祖父方学渐的学问,“荷薪”代表其父方大镇的学问,他冀望两个儿子方以智、方其义能够传承方氏家学。而方以智童年时代,与年纪相仿的从叔方文“乌石托竹林,共读连理书。”流寓他乡时,方以智还随身携带“连理亭”印章一枚。明清鼎革后,方以智子中通、中履仍在白沙岭盘桓,方中通有诗曰:“连理亭前树,而今尚连理。”表达不忘传承先辈学问和精神的意志。方以智孙正瑗还以“连理山人”为号,著《连理山人诗抄》。一直延续到清末的方昌翰,虽居城中,仍时常赴连理亭闭关著书,其有诗曰:“我祖筑亭云水间,忆昔著书曾闭关。飞泉夜鸣白沙岭,开门晓对洪涛山。波澄蘋沼见鱼戏,月上松林招鹤还。频来愿共荷锄侣,谈笑忘归桑者闲。”方以智六世孙方宝仁还搜集先世著作精心整理抄写成《连理亭方氏著述》,后裔方鸿寿先生历尽硝烟,千方百计将其保护下来,解放后捐献给安徽省博物馆,是今天研究桐城方氏学派及其集大成者方以智的重要文献。诚如方正瑗强调的那样:“子孙世相守,清露九霄深。”方氏子孙在世守和传承的基础上,不断积淀、不断阐扬,形成了颇具特色的“连理”家风家学,极大地促进了桐城文化的繁荣和发展。
【原刊于《淮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6期,1.3万余字。此次公众号发表的是此文的第一、二、三、七部分,并有删节。引用请以该刊为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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