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1
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
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初期,我祖父就在老桐城的破罡老街上开了一家“祥茂茶馆”。
听我父亲说,我家茶馆在老街中段。分前后两进,当然也带餐饮。前面营业,后面厨房。前面营业厅又分上下两层,楼上包间雅座,楼下招待寻常客人。结构就和现在电视剧里,我们常见的那个式样差不多。
清晨,白荡湖上飘来特有的水汽雾,还在笼罩着官泊梢这边的整个小镇人家。破罡老街上各家店铺的小伙计,都已在噼噼啪啪地下那店铺的推门了。各家店堂内“洋油保险灯”的灯光(一种煤油玻璃罩吊灯),也在相互照射到街道上,准备迎接新的一天那生意的到来。
天才麻麻亮时,我家茶馆就已经灯火通明,是每天最早开始营业的。因为我家开茶馆,还顺带卖开水,整条街上也就我一家这样。那早上要开水的店户,是都先在让小伙计进进出出来我家打开水的。
等那厨房烧水用的大闷子腾出来的水汽,与油炸早点的油烟,充满了整个前面店堂的上下楼时,每天来我家喝茶的那些老茶客们,也就固定的差不多要坐满了。他们大声的一路咳嗽着进来,又小声地相互点头打着招呼。然后再走到自己天天坐的老位子桌前坐下来,等着小伙计上茶。
同时,那乡脚又长,周边十里八乡上街来办事的人,也就渐渐的多了起来,早市回头也就在这满街的喧哗声中开始了。
而茶客们,此刻茶也正好喝出了味来。仿佛街上的一切声响或天阴雨下,从来都与他们毫不相干。他们在慢悠悠地品着茶,点点滴滴地就着小茶点。有抽烟的,又在抽一袋烟后,再喝一口茶润一下嗓子,那神情才叫一个惬意舒坦。
他们在一边喝着茶水一边聊着。有的荤素齐下,在发出爽朗的笑声;有的低声细语,在文文有品;有关心时事风云的,有说兵匪的,他们盼望着天下太平,又迷茫着这日子离他们还很遥远。也有在听着的,若有所思地看着杯中的热水,在安静着沉浮的茶叶。
他们说话的内容,是天天大致都由“昨个、今个、明个”三个符号来划分的。一句昨个,就包括了昨天和一切远去的人和事;一句明个,也就包括了明天和一切后来的人和事。唯有今个,当下喝茶是最要紧的。
因为具体的日期被忽略,也就没有了时间远近的概念。而在这烟雾缭绕的氛围里,时间也就仿佛慢了下来。再要紧的事,经过老茶客们那带有沧桑的声音说出来,也就有了一种宿命的味道,又仿佛都成了故事里的事。
此刻在外人看来,这些老茶客们就好像早已与茶馆里,那桌椅板凳墙壁楼板的灰暗颜色,和谐地溶为一体了。他们是命中注定的人,是生来要在这样的环境里喝茶水的。而他们的一生,也就仿佛是将要在这“三个符号”之中度过似的。
每天早上,还有要出货的货主,有要进货的老板,有大船家、小艄公在等待雇主水路运货的,也有贩夫走卒在等待有人使唤的。他们也来茶馆喝茶,他们是为了营生来喝茶的,他们喝茶的目的是在等待不确定的机会出现。因为这里是破罡老街上的信息神经中枢,是最丰富的信息聚集点,这里有他们想要的本地行情与外界动态的信息。
当然,还有乡绅名流,客商们是都要到后来才陆续登场的。他们进来时气定神闲有风度,喝早茶也是有讲究的,都是要进楼上雅座包间的。他们处理事情接洽生意于谈笑间,安静免打扰。他们都是“先生来了,楼上请”的。
店里的小伙计干净利落,精神抖擞满面春风,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肩上搭着条白土布手巾,手提一把擦得锃亮的铜水壶,楼上楼下地飞奔着招待客人。在店堂里是滴溜溜地穿梭乱转着,百呼百应,冲茶续水上早点。
我家早点除了有油炸的,还有一样主打小吃,老破罡人都知道,祥茂家的蒸米粉小粑。功夫全在事先炒米粉的火候掌控上,那是老街上早点中的一绝。最受茶客们的青睐,是早点又能算早餐。就连上街办完事的人,也是不忘带几个回家给老人和小孩尝尝的。
当时在破罡老街上,各家开店的老板、掌柜、伙计,也都是习惯性的只喝早茶不吃早饭的。因为他们早上要做生意,客人来,有时还要招呼老客户一起坐下来喝杯茶、陪着吃袋烟,然后才谈生意。这样,等忙过了早市后,也就到中饭边了。
真是那时风雨那时晴,市井小民,明哲保身。除了喝茶,还是喝茶。这也大概就是那时破罡老街上的茶文化吧。
02
父亲记忆犹新,说那破罡老街的街道不长,也就一里左右的样子,但是很正规精致。青石铺就的路面,两边人家多是商铺,全是整齐划一的明清建筑。
和现在一样,开店的也都是“专卖超市”。有布草、米行、柴行、鱼行、肉铺、水作、杂货等,还有杜子贵、胡树昌等五家茶楼餐饮。店面虽多,但各家都只在做自己的生意,都有自己的乡脚老客户,互不干扰。看上去是人气蔚然,繁华一方。
然而,上个世纪的三、四十年代,中国又是一个城头变幻大王旗的年代,也是内忧外患一起来的年代。先有军阀混战,后是日本鬼子全面侵略中国。这从当时使用的银圆图案就可见一斑,先前是大清龙洋,后是孙中山、袁大头、蒋介石。回头就是废纸,民国的金圆券和日伪的中储券。
老破罡虽是乡村小镇,偏远不关时局风云。但自从日本鬼子在老汤沟镇建了据点以后,这边的日子也就更是不太平了。
往事如烟,这里还要说一下我的祖父胡俾臧的事(1872年—1941年),他在家里排行老大。一般地做老大,在家里都是意志坚定和敢于承当责任的。祖父就曾穷极思变,在他三十岁那年为了改变家庭状况,完成了那时“山里孩子往外走”的壮举。
他坚定地走到了周潭老镇,在周可新家茶馆做帮工。潜心十年,把辛酸味尽。终于学得了厨艺,也余下了一点帮工钱。回家在老破罡街上开业,一炮而红,这就有了后来的“祥茂茶馆”。
这一步迈出,是我们胡家具有历史意义的一步,也为我们后人能走出小山沟打下了伏笔。平凡人的一生,也有那么关键性的几步,青年时更是要走好。
我祖父苦于不识字,做生意多有不便。但他以诚信为本待人处世,也为自己开了近二十年的茶馆赢得了声誉。他是40岁后才有我大伯的,是老来得子。他为了培养我大伯将来能更好地子承父业,就让大伯从小念书识字。
他先让大伯在家边,上了破罡胡家的“瞻依小学堂”,后又送大伯去贵池棠溪的“战时私立中学”念书(现在的池州一中)。毕业回家后又将大伯带在身边开茶馆,悉心传受厨艺。大伯更是父子连心,明理懂事勤奋好学,有文化进步也快,这也化成了祖父的满怀希望。
但在那兵荒马乱的岁月里,要想发家又谈何容易。因为沿江一带有新四军活动,在吸引进步青年参加抗日。那汤沟的日本鬼子坐小气艇,是三天两头地到老破罡来四处查人抓“马虎”。搞得小镇上人心惶惶,生意惨淡。
那会,当地也是泥沙泛起,鱼龙混杂地乱起来。在老破罡地面就最先有了“陶文根起事”,出了一个叫陶文根的土匪头子。有了几条枪,罗了几个人,就做起了草头王,干起了打家劫舍的勾当来。他那一帮人是整日横行乡里,上街更是白吃白喝白拿白要。把这一方搅得是乌烟瘴气,鸡犬不宁。
我祖父当时年事已高,是一路靠双手劳动过来的,更是看不惯这些人和事的。气不忿,就干脆把茶馆交给了我大伯打理,自己便回金鸡山老家养老去了。这同时,也带走了多少惋惜和无奈,带走了多少“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落寞和惆怅。
机遇是需要有能力驾驭的。
好在大伯虽说是临危受命,但对未来家里的生意还是充满信心的。自信有文化有厨艺,正是到了需要拿出来检验的时候。他暗下决心,一定要为胡家争一口气。也多少给了祖父一些心理上的安慰。
我父亲那会才十七岁,继续在店里帮忙照看场子。他虽说也在祖父身边做了四年过来,有时又还“搓反索”,因而厨艺也就没学好,倒是把酒偷着喝会了。仍然是个愣头青,不问事又不怕事。
父亲又说,家里那会虽说还能做点生意,其实后来的世道更糟。自从驻汤沟的日本鬼子办了“维持会”以后,那“维持会”是不管老街上的店家乌龟瘦不瘦,是经常性地过来收些,那搞不清名目的捐和税的。都是强行摊派,不给还不行。
这样一来,店家们一年通头想做点生意,也就可想而知了。江河日下,与往日相比,自然是同本不同利的。而我家茶馆能坚持下来,也就只是在图个热闹而已。
于艰难竭蹶之中,存聊以卒岁之想。我的祖父是一个平凡的人,但他不是一个平庸的人。
03
父亲说,别以为开茶馆是在开门求财,人走茶凉,好生侍候就行。身处乱世,是没有这个好事的。茶馆本身就是个小江湖,世间百态尽在其中。那会最烦人的就是小混混,有时外来的还能打发,本地找事的就只能忍气吞声地认了。
有一天早上,家里也和往常一样开门做生意。进来一位年轻人,他不喝茶,说是要炒菜喝酒。那早上人多忙不过来,大伯没有理会他。他却堵住大伯,打了大伯一耳光后,还问大伯“妈的,你是怎么做生意的?”
大伯是读书人,温和儒雅,一心开店。又时刻牢记祖父“做生意和气生财”的嘱咐,息事宁人惯了,哪里经过这阵势?被那人一下给打蒙了。
我父亲那会正在后台做鱼圆子,见到大伯被人打,便几步冲到那人面前,左手一把纠住那人的前襟,右手便“啪、啪”来回两下,甩了那人一个耳光,还多送了一个,打得那人是满脸的鱼肉和浆糊。
谁知那人是个带枪的举子,他竟然从腰间掏出一把手枪来,顶住了父亲的胸脯。父亲那时年少气盛,也一下发起狠来,厉声地对那人吼道:“有种你就打一枪试试!”
他这一吼,茶客们便“炸”开了,也该那天无事。是早已惊动了一位,在楼上雅座里喝早茶的胡氏族长。这老破罡地面胡姓是大姓,竟然在族长眼皮底下拿枪“耍横”,要打胡家人,也太不知深浅了。
那族长在楼上凭栏向下一藐,轻轻地对着楼下那人问了一句“吵什么”?茶馆上下便顿时安静了下来,不怒自威地就把这事给平息了。原来那人是钱桥街上,一位大佬来这边办事的跟班混混。
又说有一个叫“高傻子”的河南人,是年年秋天都要带着全家老小来老破罡落脚,在北圩埂外滩上玩一个月的“把戏”。那高傻子从小就行走江湖跑码头,是懂得规矩“拜土地”的。与当地道上的人都混成了“老熟人”,开场子自然也是顺风顺水的事了。
也是一天早上,那高傻子在我家喝茶,也不知在哪里,就得罪了当地的一个“后起之秀”混混。江湖险恶,那混混喝着茶,却突然将手中的手壶一下砸向了那高傻子的面门。
那高傻子有真功夫,竟然在这顷刻之间,手疾眼快,一把将那飞来的手壶接住了。微微一笑地喝了一口,便起身把手壶送还给了那小混混。知道这种人惹不起,为了生活,也只能是忍了:“我来破罡卖艺,只是带着一家大小在讨饭,还请兄台多多照应。”
事已至此,大伯一看当然要马上出来调解,做和事佬请客吃饭了事。父亲说那时的茶馆酒楼,是最多事遭事的地方。三教九流,如果招待不周处理不当,或让他们吵起来,打坏了东西不说,哪一天的生意也就算是做了。真是“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相逢开口笑,过后费思量”。
这样,到了“百万雄师过大江”的前夕,老破罡地面上也驻军了,江北已经解放。一天,店里突然进来了一位解放军干部,是来找大伯的。原来是大伯在贵池念书时的同学马德贵,他现在是解放军的一个连长。人海茫茫,老同学见面自然是感慨万千,招待也是不必细说。
那马连长还给大伯讲了,当前的中国革命形势和大军渡江的重大意义。又告诉大伯说现在的部队是兵多干部少,部队最缺的就是有文化的干部。他已经联系到了好几个老同学,大伯当然也明白他今天来的心意。但是,他是家里的长子,他要维持好这个家。他不能丢下祖父用一生的心血才留下的茶馆不管,因而也就没有答应跟随老同学去当兵。
风云激荡,大浪淘沙。同学投笔从戎,固然可敬可佩;大伯本份做人,亦不失为中华美德。
04
父亲老来在喝酒时,爱回忆。
常说大伯和祖父一样本份,不会变通,叹息他们是生不逢时。说大伯开茶馆,一心想使我们胡家发起来,厨艺虽好却时运不济。想要成家立业,却又只能在彷徨之中挣扎着。一句话,是因为那时天时地利人和全无,无力回天。
又说人的一生,要做的事不多,也就那么一两件,做好就不错了。祖父当年创下的基业“祥茂茶馆”,是大伯艰难地坚持了下来,没有放手,为我们胡家人后来走出“山里农门”铺平了道路。
到全国解放后,1956年国家开展“合作化运动”,也接收了我家的茶馆。还让我们胡家开枝散叶后的三房后人,都有了“城镇户口”,过上了安稳的日子。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各方面都在享受着让人羡慕的国家城镇政策待遇。特别是给我们后来参加工作,带来了极大的方便。
祖父那种坚韧不拔的精神,早已化成了我们胡家的一种文化底蕴。世事往往就是这样,有些事看似在必然性地发展着,但有时却又会出现偶然性的结果。先人艰辛创业,总算没有付与苍烟落照。
蓦然回首,已是七十余载沧桑,烟云也早已随雨打风吹去。这些话今天再说起来,都已经不是事了。也都又成了茶馆里,那老茶客们的谈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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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思秋雨残荷斜
静水深流,我从白荡小街走来
老破罡,官泊梢外打鱼船
老破罡,涛走云飞北圩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