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的前半生》在热播,大家都在说亦舒,我也来说两句吧。
亦舒在内地流行的年份很重要。亦舒最流行的时候应该是九十年代中后,到两千年初,刚好是我的少女时代。周围这一代女生,基本上都有一个初中读三毛琼瑶,高中大学读亦舒的经历。你青春期进入血液里的东西,会影响一生,这个也很重要。
那个时期,刚好是内地的“前消费时代”,消费时代尚未到来,但已经初有萌芽,在酝酿之中。那时候尚未有大量消费指导账号出现,时尚杂志们其实也都是土鳖,且学且观望,写着教你鉴别钻石的文章,然而谁的脖子上也没挂着钻石项链。那个时期,也是内地经济即将腾飞,即将繁荣的时代。
亦舒的创作高峰期,是香港经济腾飞时期,也是香港流行文化的高峰。整个时代氛围高歌猛进,昂扬乐观,有一种意气风发之感,有一种“老子花得起爱得起挥霍得起”的豪情。如今香港流行文化里普遍一种悲观凋敝的凄凉意,截然不同了。
很有趣,亦舒写作的时代,和内地流行的时代,中间相差了差不多二十年。但是刚好,时代氛围相同,价值追求相同,阴差阳错,又天然暗合,就像一棵树在彼岸倒影繁花,亦舒小说在内地又轰轰烈烈红了十年。
在此之前,“物质”与“精神”势不两立。琼瑶小说女主角都是简爱,清贫小白花,畸形的自尊,收到男主角的贵重礼物俨然受到了侮辱,泪盈于睫,心比金坚,一副“我不是出来卖的”姿态,否则不是好女孩。喜欢物质,那是歹毒恶俗女二号女三号的标签,绝不是女主角头顶的光环。
亦舒是内地女生在那个年代,第一个遇见的心灵导师,消费指南。亦舒笔下的女性,大大方方爱物质,理直气壮买买买,且并不鄙俗,一样爱精神。精神产品和物质产品,一样滋养女人,都是修养,不分高下。
亦舒小说里,对高品质的生活,对成熟优雅的女人,有详细丰富的描写,遍布各个角落,这也是其他爱情小说作家,绝没有的。诸如怎么穿白衬衫,怎么戴钻石,怎么戴表,围巾大衣要开司米,房间里的水晶制品和白色香花,她把这些写得那样信手拈来,有一种好品味的自信,非常迷人。对当年物质匮乏,信息匮乏的我们来说,真的是迷人。以至于多年后我都记得,她说去南极带着日常用的金色晚霜就够了,宛如一个魔咒,后来我对金色晚霜有一种偏爱。
正因为对物质的态度坦荡,亦舒笔下的女性有两种:一种是天生尤物,一生坎坷,从男性身上得到无数爱和钱,戴过十克拉的钻石低下头也值得;一种是身家平凡,自给自足,有好的学历和工作,在职场打拼,做到一个中高层位置,自己想要的一切,自己挣。在她笔下,女人都爱物质,只是资质不同,取之不同而已,她不设褒贬。在她之前,爱情小说里是没有的。
在她的名作《流金岁月》里写的很明显。两个女生,红玫瑰和白玫瑰,红玫瑰倾国倾城,家庭破碎,一生在有钱人身边周旋,敢吃敢穿敢冒险,敢爱敢恨敢经历,愿赌服输,失意时尊严凸显,宛如红拂女,痛快潇洒。白玫瑰在自己平静的一生里走,目睹好友的冒险与奇遇,永远接住她,并不羡慕,谈着普通的恋爱,过着平凡的关,用自己温润稳定的身心,像一块稳舵,在浮生里活得硬硬挣挣,心安理得。(安妮宝贝后来的《七月与安生》几乎就是亦舒小说的简单复刻)
亦舒的聪明在于,大多数女生都能在她的小说里找到自我的投射。天生美貌,想捞世界的女孩,当然找到了座右铭,一句“给我很多很多的爱,否则,很多很多钱也很好”,至今流传。而平凡安全的女孩,一样可以在她的小说里找到榜样,那些靠自己挣到一份好生活的女人,在人生的如意不如意里,始终体面尊严的女人,是她们想要的可见的未来。
亦舒写的女人,和琼瑶小说不一样,非常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能要什么。没有把爱情看得比天还大,也不自哀自怜,没有侥幸之心。宁恋物,不缠人。生活的困境,没有想过要男人来拯救。日常生活技能,基本上自己都有。爱情,是她故事的元素,但不是全部。是女主角的经历,但不是主题。在那个时代,现代都市女性,我们不曾在生活里见过,但是她的小说里有。
《我的前半生》电视剧,我业务学习看了几集,作为从业编剧,我理解为什么这么改编。作为曾经的亦舒书迷,我也理解读者们的愤怒。电视剧编剧想写,一个不是亦舒女郎的人,怎么“成为了亦舒女郎”。我相信故事的后半,马伊琍扮演的庸俗家庭主妇,一定会脱胎换骨。电视剧和小说,受众上还是有不同,价值观上,电视剧会比小说保守许多,风格上,也会世俗很多。
然而,这恰恰是读者们不能接受的。亦舒笔下的白玫瑰,都有一种自尊气质,孤芳自赏。投射越深,反弹越大,她们没有说出来的话是:你也配喜欢亦舒?其实,我们谁没有土过穷过怂过,优雅成熟从容强大,不是天生的,也不是一天炼就的。只是我们走远了,不愿意回看那个自己,太难堪了。
我已经长大了,早已过了喜欢亦舒的年纪。最近我比较痛切的感觉是,我曾经以为,亦舒只不过是旧日流行,我们的时代,给予我们的养分,发出的呼声,应该比亦舒更强大,更高明,我们的女性,应该能走得更远。我们的流行文化,应该在价值观上超越八九十年代的亦舒。然而,眼看着时代在倒退,有日益封闭的迹象,也许,这竟然会是我的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