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袁照:老什物(老苏州系列)

老什物
我家之穷,穷得不可言说,几乎没有一样像样的家具。大衣柜、五斗橱、书桌、书柜,一概没有。没有棕绷垫,只有硬板、竹塌。冬天棉花毯不够,就在床上铺一层稻草。尽管如此,还是有少得可怜的老什物,会勾起我回想:一张八仙桌、两把靠背椅子与父亲的两枚印章,那几乎是我记忆中的圣物。
这张八仙桌是有些历史的。我家上世纪四十年代曾经在上海,租住在弄堂里,也就是旧文人常写到的上海的那种亭子间。我的几个哥哥姐姐就在那儿出身,五十年代初,我家搬到了镇江,我的大姐留下了,并在那个亭子间生儿育女。后来,我大姐去了香港,那亭子间,又留给了她的女儿,即我的外甥女,也在那儿生而儿育女。六十年代中期,我家又迁回了原籍苏州。来到苏州,几乎一无所有,外甥女就把上海旧屋里的这张桌子送回了苏州。这张桌子比别的八仙桌矮一小截,亭子间的楼梯狭小,搬不上去,就把四条腿锯短了一点。所以,这张桌子小孩坐着正合适,大人坐着就有一些趴着的感觉。可这是我家最好的一件家俱了,木质坚硬,几十年用下来,没有一点缺损,虽然油漆都已脱落,但油光锃亮,有着一层厚厚的包浆。
那两把靠背椅子,是从我姑妈家搬来的。姑妈家住在巷子的东头,我家住在西头。家徒四壁,却有这两张椅子,似乎不可思议。我一直怀疑,这本是我祖上之物,曾借用在姑妈家,会不会是回归?(想到此,总心有忐忑,怕胡乱惴度,有失感恩),清朝款式,端庄典丽,我曾在吴江黎里柳亚子故居厅堂里见到类似的样式。桌子放在厢房,桌子两边就放着着这两把靠倚。父亲常坐在北侧,如有来客则坐在南侧。日常吃饭在客堂,那里有一张简易的方桌;逢年过节则一定是在房间的这张桌子上用餐的,其他人可能这次坐这,下次坐那,但父亲的这个位置则是不变的。
这两张椅子,年久失修,隼头松了,我曾试着用铁钉去加固,无奈用多大的劲敲榔头,铁钉丝纹不入。后来有人告诉我,这木头叫櫸木。江南的明清家居多用此,质地均匀,色调柔和而流畅。九十年代中期老房子拆迁,那时父亲已经去世,母亲则迁居他处,这两张椅子一直堆放在小阁楼上。后来,母亲去世,兄姐清理旧居,问我有什么想法:我说,其他我都不管,那两张椅子你们要不要?如不要,我要的,不能丢。他们左找右找,找到一张,且几乎全散架了。再问我,还要不要?我说要。外甥送到我家,直摇头。我请教做红木家居的师傅,回答我说,这是老货,可以修复。一个月之后,当这张椅子再一次出现在我的面前时,我都不敢相信,怎么能复原到一模一样?。我恭恭敬敬地搬进家中,放在客厅显要之处。看到它,似乎就看到父亲:端正地坐在上面,身子却前倾,两手互插袖管里,趴在桌子上,定格的形象。
我没有见到过家谱,我家从何处来并不清楚,但我从父亲的性格上推测,加上这几件老什物左证,祖父及祖父以上的上代,会是一个知读书达礼的小康之家。住在大杂院里,家家敞开着的,但我从未见过父亲串过门。走进走出,也从没有见他停下脚步与人闲聊。他从没有与谁吵过架,要发火,只有与我母亲。父亲家务事都不会做,完全由母亲操劳,母亲累了烦了,会怪这怪那,也会骂我们懒,骂着骂着就会带到父亲,连带他他一起被数落。父亲一般都是忍让,坐在靠背椅子上,不做声,生闷气。偶尔,也会高出嗓子,与母亲争执起来。但是,过后他在背后会替母亲说话,说母亲一生辛苦,就是脾气坏,做了那么多事情,话一多,脾气一发,就大打折扣。他反过来做工作,要大家不要计较。
他父亲去世的时候,我不在身边。他病重了,邻居去看望他,他躺在床上,说了一句话,“这次这只老船要撑开了”,果然没几天就与世长辞了。我赶回家,邻居阿姨告诉了我这个情形。父亲的这句话,我从没有忘记,想起他,就想起这句话。蕴含何等丰富啊,有不舍、有依恋、有无奈、也有旷达,诗意地对这个世界在作清醒的告别。
说到老什物,我还想到两枚印章。一枚是象牙的,一枚是紫铜的。象牙的是长方形,紫铜的是正方形,均为篆书,阳刻。两方印章是常用的,我哥哥姐姐多,一半人在外地,每月都要往家里寄钱,成为定律。某日是从某地寄来的,某日又是从另一个某地寄来的,邮递员都一清二楚。到了时日,父亲就开始等待了。邮递员一来就是大嗓门:“柳堃”图章,一边喊,一边往里冲,母亲走出来,往往在门堂子的第二进相遇,邮递员都是老熟人,几句闲聊,一个印盖下去,母亲拿着汇款回来,交给父亲。假如,母亲恰巧不在家,父亲自己见邮递员,则多喜欢用那枚象牙印章。父亲读过书,一手好字,无论钢笔还是毛笔,一笔一划,虬劲有力。不过他拿汇款从不签字,上邮局取钱也都是带着印章。那枚紫铜的真是精品,狮子钮,坐落在顶端,威严而慈祥,一看就知是江南的狮子,雕工细腻而有章法。
父亲去世了,那两方印章也沉寂了。兄姐汇款来,母亲不识字,无法签字,也就给她刻了一颗简易之章。一方木头的小印,也不用篆书,三个简笔汉字。每月邮递员到家门口,也改口了,喊着“吴彩娥印章”。门厅冷落,有些凄凉。父亲在世时,他们时常斗嘴,母亲话多,嘀咕不停,父亲大多沉默不言。子女大了,成家立业之后,他们就为子女带小孩,一度成为他们的主要生活内容与方式。父亲去世后,只剩母亲一人在家,仍是带小孩。小孩都大了,母亲在家干什么呢?——为父亲折锡箔,一有空就折,一叠一叠的,箱子里,盒子里装得满是,逢年过节就烧给父亲。她会看锡箔灰的颜色深浅,来判断父亲在那里的生活状况:过苦日子了?还是手头还宽松着呢?她都知道。今年是父亲去世三十周年,今天是母亲六周年忌日,我仅以老什物一文来怀念他们,不胜唏嘘。

版权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