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袁照:双塔巷46号(老苏州的故事系列)

双塔巷46号
双塔巷,是苏州定慧寺巷的曾用名,那是上世纪70、80年代的事情。定慧寺是巷子里的一座庙宇,双塔是巷子里矗立的两座塔。寺庙是”四旧”,被拆了,在原址办了一个”雨伞社”,没有”定慧寺”,自然巷名也没存在的必要了。”双塔”也是罗汉院旧物,为何没被拆?且还以塔名巷。时光流逝了,可历史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雨伞社”解散了,定慧寺又恢复了,定慧寺巷又替换回了双塔巷。三十年,在历史的长河里,只是短暂的一瞬,很有幸,在那个一瞬间,我正生活在那里。
现在,我仍然愿意称这个巷子为”双塔巷”。那时它是一条很幽静的巷子,东西走向,东头是吴王桥,走过吴王桥,就是钟楼头,一片荒野。西头连接甫桥西街——极宁静而绝无一点喧嚣的一条街,如今已并入了凤凰街,连名字也消失了。长长的巷子只有两家店铺,东头吴王桥之畔有一家,稍大,集体性质的,有几个店员;西头贴紧甫桥西街有一家胭脂店,极小,个体小店,只有一个店员,先是中年妇女,后来成了老年妇女,是47号我们的邻居,只是在自家厢房门间开了一爿杂货小店。卖些什么呢?我能记得起来的就是那些一分钱两粒的糖果,两分钱两一包的盐金枣,三分钱一本的描红簿,等等。那时候,这两爿小店,却时我消费的”乐园”,有点零花钱,几乎都花在那儿了。
我家在巷子西头,从甫桥西街数过来第二家,坐北朝南。三进院,我们住进去的时候,只有两家住户,连我家才三家。后来,人家渐渐多了,挤满了八户,到后来大门也封死了,供人进出的厢门间,也安排了一家。在第一进天井的东墙开了一扇门,从此,我们从45号进出。再后来,干脆46号与45号合并,46号随之也消失了。
双塔巷46号,是原型的苏州旧式房院。三进房屋之间,还有两天井,即前天井与后天井。每一进,有客堂,东西各有两正屋,延伸到天井又各有两厢房。穿过第二进客堂,再穿入过后天井,即到第三进。我家就住在这里,东侧的一间一隔厢。第三进的客堂,是走到底的客堂,房管所把它南北向一隔为二,北面隔成出了一间屋子,又安排了一户房客。我家对门是房东,说房东已不确切,我们住住进去的时候,房子已收归国有,房东只是保留了一间一隔厢的”自留房”。老夫妻俩都是七、八十岁的老人了,阿爹姓朱,我们叫他朱阿爹,阿婆呢,我们就叫她朱阿婆。朱阿爹几乎是双目失明了,走路都要一步一步挪着走,两老人异常恩爱,几乎寸步不离,说话、走路都是轻声细气的,对人很客气,称我们这些小几辈的后生,都是”弟弟、妹妹”叫,异常慈祥。
有一件事情,我还记着:我有一个姐姐,在外地工作,她找了个对象是部队的,也在外地,准备成婚,却没有地方。朱阿爹、朱阿婆把我母亲叫过去,对她说:”毛毛(我那姐姐小名叫毛毛)结婚,你们不要担心没有房子,我们这间房子可以让出来做新房,我们住在厢房间就够了。”如此纯粹,无亲无故,仅是邻居,竟慷慨地的让出了房子。老俩口不仅仅让出居住权,还把房子也交了公,由我姐姐再向房管所去承租。朱阿爹、朱阿婆的一个女儿,也住在46号,就住在第二进,对父母的”义举”,也竟没有一点抱怨的话。她在苏州平江实验小学工作,我们叫她朱老师,朱老师是一位异常有主见的人,知书达理,为人矜持而大度,可惜没几年,苏州掀起市民举家下放苏北的运动,他们一家去了苏北盐城。
再说说客堂间的那家邻居。他们住进来的时候,我才十岁多一点,许多事情还弄不太明白。一对新婚夫妇,男的已三十多岁,老大不小的年龄才结婚。为人忠厚老实,从不高声说话,眼睛高度近视,走路小心谨慎,深怕踩死蚂蚁。兄弟姊妹众多,排行老大,一直娶不到媳妇,经媒婆撮合,好不容易找了一个也是老大不小的近郊乡下姑娘。”46号”的人,不管大人还是小孩,管新郎叫”老大”,管新娘叫”新嫂嫂”。”老大”、”新嫂嫂”,叫了几十年。”新嫂嫂”成了”老嫂嫂”,大家见了,还是”新嫂嫂”、”新嫂嫂”地叫。”新嫂嫂”没有工作,但她会做”绷子”(即刺绣),每天在家烧饭、洗衣服,家务之余,就做”绷子”。她会绣各种花卉、各种动物,活灵活现,为刺绣厂做外发加工,却换不了多少钱。”新嫂嫂”的家在客堂的北面,从没有阳光,她就把”绷子”摆在大家公用的客堂间做,只有那里的阳光才属于她。
第三进,小小的地方,连我姐姐,就住了四家。大家烧饭就在客堂里,每家都在靠自家的门口放一只”煤炉”,一张小菜橱,一张桌子,客堂也成了大家的厨房。那个时候,家是没有私密的空间的。”新嫂嫂”家与我家,只隔一层板壁,板壁很薄,且是一块一块拼接而成,缝隙大且多,她家说一句话,我家听得清清楚楚,我家说一句话,她家也听得清清楚楚。家就是公共场所,还局促、狭小,但是,人与人之间却是很真诚的,真诚得几乎幼稚。每一家烧了好吃一点的,都要端来端去,每一家来了亲戚客人,几乎是家家来了亲戚客人。每一家的喜事都是家家的喜事,每一家吵架,几乎家家在吵架。
老大与”新嫂嫂”,很快生了一个女儿,取名叫”美玉”。美玉几乎是在我家长大的,我们的家她可以自由的进出,蹦蹦跳跳,跌跌碰碰,砸倒了椅子、凳子,瓶瓶罐罐,也不会有任何人去呵斥、责怪。一个46号,八九户人家,家家有小孩,家家的小孩都是亲你的兄弟姐妹。吃饭的时候不光小孩,大人也可以端着饭碗去串门,也可以在邻居家的桌上夹菜吃,院里的平民生活简单却快乐,几乎不会相互提防。特别是夏天,家家开着门、开着窗户睡觉,大家躺在各家的地板上,一条草席,一只竹枕,呼呼入睡。半夜醒来,你能听见我的鼾声,我能闻见你的鼾声。摇芭蕉扇的声音、芭蕉扇拍蚊子的声音,此起彼卧,前后左右相呼应。
双塔巷46号,记录了那个年代物质异常贫乏的生活。起先连自来水都没有,吃水、用水,都要走出大门,到一百多米外的”雨伞社”前的公井上去取。回想起来很惭愧,当时家里那些吃的水、用的水,主要都是靠母亲一个人去拎,去提,一只吊桶,一只水桶,每天都要有无数次地回来。我那时,人小不懂事,母亲千呼万唤,我才会帮着她拎回一桶、两桶。家里接通自来水,那是后来的事情,那时,我已经离开苏州去农村插队落户了。
几年离家,双塔巷46号也发生了变化,邻居们搬进搬出,人变了,但那个气氛还在。我在外地,但新房做在家里。父亲已经去世,母亲被屈居到了厢房间。布置新房吊顶,用的材料主要是泡沫箱板,是电视机厂用来包装显像管的垫板,墙壁与板壁先糊上旧报纸,再糊白报纸。那是使用”马桶”的年代,老人用”马桶”,新人怎么会在新房里使用”马桶”呢?我们几乎是不分白昼都上公共厕所。离家最近的厕所有两处,一处是在定慧寺巷的苏公弄里,苏公弄都是以苏轼的一段往事为缘由而取名的小弄堂,现在我记住它,却是因为其中有一家公厕,几乎是每天要进出的。另一处在甫桥西街上,要穿过马路,虽近一点,过马路太烦,相对去得少一些。女儿出生以后,让她使用痰盂,我双手端着痰盂走出家门,走在双塔巷,走上几百米去公厕,是每天必做的”作业”。
这一切,几乎是不可思议,但是,我们却真实地过来了。人真是奇怪,当不可思议的往事,一旦成为往事,让人回想的时候,尽管有些酸楚,但还是有抑制不住的亲切感。46号这个旧式房院,与45号一起,在上世纪末被拆除了,如今那个旧址,是灯红酒绿的一部分。旧时的宁静,几乎接近于冷瑟,可我宁愿不要今日的种种繁华与喧嚣,太浮躁,太功利。宁静与冷瑟,毕竟能沉淀属于自己的东西,而浮躁与功利,会使人冷漠。双塔巷46号,是一段历史,它不仅仅属于我个人,更属于我们那个年代。当下,人们任何一处居室都可能超过它,我指的是物质层面的超越。但是,当我们获得了物质的享受之后,精神也随之超越了吗?我的回答肯定是否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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