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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事不能重来这个题目,我想了好久,但是无从下笔。凡事不能重来,普遍的道理,人人都懂,还需要再说吗?今天休息在家,翻书,翻到了史铁生的《合欢树》,一阵惊悚。史铁生的散文我素来喜欢,尤其是他的记事散文,写到他母亲的文字,朴素中蕴含深情,每每读之都会被打动,眼里不流泪,心中也会流泪。《合欢树》怀念的是母亲。史铁生十岁的时候作文得了第一名,他告诉母亲,母亲挺高兴,母亲说自己这个年龄,作文写得也挺好。有一次写得很出色,老师还不相信是她的特意家访。史铁生装作不在乎,不屑一顾的样子。母亲去世之后,他回忆这件往事的时候,虽然是平静的叙述,可掩藏不住心中的怅然、悔愧之意。
《合欢树》记载的中心事件,是母亲于路边捡回了一株含羞草,载在瓦盆里,第三年才暴出新绿。发现不是含羞草,而是合欢树,于是移种到地上,于小院子的窗前。许多年过去了,合欢树长大了,可是母亲却去世了。母亲在世的日子,过着的是心里不能再苦的日子。史铁生二十岁瘫痪,坐上了轮椅。母亲想尽一切办法,尝试了一切可能,为史铁生治疗。有一次用了偏方,把史铁生严重烫伤了。母亲一边为他换药,一边自言自语:我很小心的,怎么还会烫伤呢?自责的声音,是让人心碎的声音。可是当时的史铁生并没有感受到母亲那种无奈、不舍、绝望的情感,只是母亲离去之后,才感到了这一切。史铁生于绝望之中,拿起了笔,开始了写作。母亲为儿子寻找一切所需要的写作资料,把以前为儿子明知无用仍寻找各种可能治疗的精力、时间,转移到了帮助儿子的文学写作上。母亲对儿子说,你还记得你十岁那年作文获得第一名的事吗?在一切可能唤起史铁生信心的细微之处,给儿子爱的深切的鼓励。史铁生第一次发表作品的时候,母亲却已经去世了,母亲去世七年之后,他又获得文学大奖。史铁生的叙述是平静的,可这种平静却是异常的真挚、丰富、深刻。
母亲去世之后,史铁生搬出了母亲居住的小院。小院在一个大院的底部,史铁生曾几次回到曾居住之地,老奶奶、老大爷仍然把他当作长不大的儿孙看待,他坐着轮椅,摇进了院子,喝这家茶、吃那家瓜,唠家常、说往常,就是回避提他母亲。终于有一次,邻居对他说,去小院看看那棵合欢树吧,合欢树已经树影婆娑了。史铁生顾左右而言他,有意回避。终于有一天,史铁生想要进小院去看看母亲亲手种植的那棵合欢树,然而,家家扩充了厨房,过道变得越发狭窄,轮椅已经摇不进去了,终成遗憾。我如此详尽地叙述《合欢树》中的故事,因为我被感动。史铁生的故事,其实也是我们大家的故事。子女与父母,那种最纯真、纯美的情感,是渗透或者掩藏于当初子女的不可理喻、无情无理的言行之中,如此真实,如此令人追悔莫及,我们都能从中见到自己的影子。史铁生是当代少有的散文大家,他的散文地位如此高,我以为是因为他写出了母亲的那般痛苦的爱、以及他事后才明白的母亲这般痛苦的爱。史铁生写出了天下母亲的共性,也写出了天下子女的共性,真、善、美的共性。
假如人生能够重新来一场、重新来一遍,所有的这些遗憾、追悔莫及,都会消灭于萌芽之中。但是,开天辟地以来,有一件事是可以重新来过吗?有一件事情是能够重新来过的吗?有过吗?凡事不可重来,不可再来,人类社会如此,自然社会如此,天下万物都如此。比如,我能对这阵风说,你这阵风吹得不行,吹得有缺陷,你重吹。重新吹过来的一阵风,已经不是原来的那阵风了。又比如,这棵草开得不合我们的心意,我们能对这棵草说,你重新回到泥土中去,重新长出一棵草来,做得到吗?所谓重新长出的那棵草还是原来的那棵草吗?史铁生假如重新做一遍他曾做过的事情,克服了所有的缺点、问题,还是原来的史铁生吗?
人最美妙、最动人的情感,是真实的情感。可以有不足,可以有缺陷,但是必须真实、必须真诚、必须真心实意,即所谓的赤子之心、赤子之情意。史铁生的《合欢树》即是以赤子之心,写出了赤子之情。他自责、他愧疚、他在怀想之中表达对母亲的深深的不可挽回的歉疚。凡事不可再来,正因为时间之流总是向前,绝不回首顾盼、流连,所以人才能拥有诸多复杂矛盾的情感。此一时彼一时,当时并不一定是错,可过了时辰,或许成了过错。如此,历史才有令人惋惜、令人击节叹息,令人想象假如假如之后的各种无限可能与不可能的一章。凡事不可重来,这个题目原来我写的是“凡诗不可重来”,我原来是从写诗之中,有所悟得。从自然世界获得感悟、从生命中获得感悟,成为“诗”。诗一旦形成,就是这个样子,很难再改动,尽管有诸多缺陷、有诸多不理想,但是就是无法改动,常常越改动离自己的愿望越远。就像一棵草,它的样子离我们的审美要求有些距离,为什么不再颜色深一些、姿态再妩媚一些?我们能让它改动吗?“诗”也是一种自然之物,一旦成为一个独立的生命,也再难改变它。人也一样,史铁生的生命有些太多的坎坷、艰难、不同寻常,其中有他反思之后的悔恨,这些都不能过多的责备,是生命的本意。所有的生命本意,我们唯有敬畏与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