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袁照:山塘街欠我一碗糖粥

我回想不起父亲有什么爱好,年轻时抽烟,但到了现在我这个年龄的时候,已经不抽了。也不喝茶,喝白开水,好像我小时候,不记得我家有茶叶。父亲也不喝酒,偶尔喝几口黄酒,小酒盅,一、两盅而已,喝的牌子是“五加皮”,半斤装,一小瓶,要喝好几天,还会被母亲烧菜时,倒掉一点,作为佐料。假如一定要说出他的一个爱好,或许是喜欢苏州的小吃。
父亲是苏州人,从小在苏州长大。长大之后,一直在上海谋生,后来到了镇江工作。苏州、上海、镇江,以今天的眼光看,没有走出苏南,仍然在家乡。不过,那时,还以水路为主的时代,可以说是属于“背井离乡”了,老了执意要带着大大小小,返回家乡。
父亲小时候是被宠爱的孩子。祖父很早就去世了,祖母宠他爱他,像一个家里的“少爷”。如何知晓?他一点事情都不会做,我说的是家务,连一小块手绢都不会洗。现在很多人都不知道什么叫手绢了,被纸、餐巾纸所替代,真是可惜。那时用什么手绢,大小、颜色、花纹,可以看得出这个人的文化品位、家庭背景、生活情趣。父亲虽然不会洗手绢,不过他会把手绢叠得方方正正。放进口袋是这个样子,从口袋里拿出来,还是这个样子。没有用过时是这个样子,用过了还是这个样子。
父亲这个样子,就是苏州人的样子。老苏州人讲究,精致、精细。条件好要讲究,条件不好也讲究。苏州的讲究体现在每一个生活的细节上,比如小吃,就很讲究。锅贴、生煎馒头、烧卖、酒酿圆子、馄饨、蟹壳黄、鸡头米等等,就像艺术品,微甜又微糥。不能大口大口地吃、大口大口的嚼,否则就是暴殄天物。就像苏州人发火,要骂人了,不会直接发火、骂人,而是先要用商量的口吻,又委婉,还斯文的问一声:我要不要对你发火?我要不要骂一声你?
父亲一生吃过苦,不过,我看他吃苏州小吃的样子,还保留着那一份恬淡。四、五十年前,苏州的小吃摊子,是流动的小吃摊子。父亲尤为喜欢糖粥担子上的一碗糖粥,一根扁担,两头挂两只粥桶。糖粥担子走街串巷,一边敲着竹梆,一边喊:
“笃、笃、笃,卖糖粥、来”
“笃、笃、笃,卖糖粥、来”
有节奏地踩着步子喊。父亲听到叫卖声,拿着一只碗,走出家门,站在糖粥担子前,排候舀粥,一副虔诚的样子。
糖粥从粥桶里舀出来,江南水乡的稻米,小巷深处的井水熬制的粥,绸而不干,不稀不厚。白粥舀进了青花白瓷小碗,还不算是苏州的粥,苏州的粥是糖粥,糖粥不是加上点糖就是糖粥了。还有讲究,还要熬制枣泥糊、赤豆泥糊,加上冰糖、红糖,作为糖粥浇头,浇在糖粥上,再用白瓷小调勺,搅拌几下,丝丝纹纹,红白相错,真是美煞。
春节,我从外地回到苏州。过年,在家乡,对一个在外地工作的人来说,是惬意。我兄弟姐妹众多,仅男丁就上有三个兄长。大兄长去青海支边六十年,如今已超过八十,今年回家乡,兄弟四人去山塘街闲逛,山塘街是一个多少保留了老苏州气息的地方。大红灯笼高高挂的店铺,石库门的深宅大院,河埠头停泊的游船,门楼、亭台楼阁,是苏州的象征,也是老苏州的影子。拍照留影,东张西望寻找熟悉的苏州小店铺,那是回味,那是试图回到过去。走进去吧,一家苏州小吃店,满是熟悉的小吃:豆腐花、桂花酒酿圆子、瘪嘴团,何不点两样?
什么是家乡的味道?这就是家乡的味道。在梦中虚无缥缈,回到现实中可触摸,就是十分具体的事物。家乡是平淡而日常的一棵树、一条河、一座山、一条小街小巷;就是小街小巷小店铺里的豆腐花、桂花酒酿圆子、瘪嘴团。
这碗糖粥,还是父亲喜欢的那碗糖粥担上的糖粥吗?店铺里父子两人,口音却是苏州口音。一碗糖粥,稀啦稀啦,赤豆糊、枣泥糊也是清淡清淡。盛糖粥的是一次性茶碗,粥上飘的糖桂花,也是稀啦稀啦,无精打采。吃到嘴里,暴甜,用多了低劣糖。苏州的糖粥成了这个样子?大兄长直摇头,三兄弟们也只好一起歉意地直摇头,并解释说,走错了店门,走错了店门,或许另一家不会这样子。
家乡的味道,是过去的味道,是怀想的味道,是梦里的味道。一旦回到现实、回到当下,总是遗憾,但也不至于像这碗寡味的糖粥。苏州是我家乡,我在苏州时,苏州是我家乡。我离开时,苏州就是我故乡。我希望家乡、故乡都是一个味,我不希望有丝毫的变味。过年,去老街古街,更希望遇到更醇、更美、更原汁原味的苏州老味道。此时,我以“山塘街欠我一碗糖粥”为题,借题发挥,唠唠叨叨说上这些话,正是这个意思,期待家乡能一直保留着像我父亲那样喜欢的老苏州的气味,沁人心脾。
2019年2月11日于石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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