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盘州·微刊】徐超洁:铁匠

铁 匠
徐超洁

作者简介:徐超洁,女,云南曲靖市宣威市人,现居富源,某中学英语教师。

你就这样走完你铁匠的一生。六十一甲子,再余三年,听起来仿佛很圆满。我回去的时候,你躺在旧旧的床板上,很薄很轻,就像盖在你脸上的钱纸,豁口的风轻轻吹来,就飘起来一样。一身青蓝色的寿衣,扎心的蓝。你是告诉过我的,你快要走了。一是你走的前几天,我一整晚的恶梦。天地黑压压一片,锅黑的天空,飞着一群鸟,惨白色的羽毛,我在地上追着天上的鸟,拼命跑着。追着追着,一只大鸟无力地从天空坠落下来。二是你走之前的一个晚上,三更天,被窗外凄厉的鸟鸣声惊醒。长鸣声响彻夜空,清脆而凄厉,我知道,你快要走了吧,像我梦里的一只飞鸟,在世间飞累了,要去另一个地方栖息。是的,我们都是世间的飞鸟。只是,我也没有回,我以为你会等我的,我有那么多事情要做。长到一定的年岁,梦好像特别灵验了,不再像小时候。小时候不管梦到什么,第二天,我们家门前的板斗树依然会郁郁葱葱,长在那里,屋檐上面的天空一样的瓦蓝着。一样的你,早早吃一点东西,拿着你的公文包,戴上墨镜,骑上你自己用废旧的老邮车改装成的自行车,鸭舌帽,藏蓝的中山装,跨上去,一个高朗的背影,去往你街边的电焊修理铁匠铺里,这个店铺和你,几十年,系着我们的富足与贫穷。不知道的人,看到你那行头,还以为你是个十里八乡的小干部。其实,你,就是个铁匠而已。那里常年横七竖八摆放着钢管,钢板,铁皮,螺帽,火炉,焊条……还有几个黑漆麻乌的小板凳,和一个你常用的,有些茶垢的开水杯,我们平时极少去那里。只是,我每次去镇上赶集时路过,读书时路过,回望你不起眼的小修理铺和你的身影。店铺的外墙,陈旧斑驳,像一张沧桑的脸面。歪歪扭扭的几个字:电焊修理铺,感觉像火苗的烟熏出来的一样,估计是你写的。蹲在地上,从早到晚,摸摸索索地,做你的活,是我回望你时,留给我的身影。在我回望你的瞬间,常会感觉世界很冰冷,和你店铺里的铁一样。通常情况,是你一边帮人家修着车轮子,或是焊着炉子,要不就是帮周边的娃儿们做个铁环,一边有几个人蹲在那里和你聊天,边干活边唠到晚,电焊焰火一样的白光,一天到晚地闪烁。你回来得很晚,到家的时候,脸和手都是铁灰,黑黑的。偶尔,你会带回来几个苹果,梨,桃子什么的,说是人家去你那里做活,给你的。第一次带回来的时候,妈妈说:“一天在下面肚子饿,人家给你,你就吃掉,还带回来做什么。”你一般都没好气地回答:“一个水果,谁还没吃过,牙齿酥,不喜欢吃。”久而久之,似乎都知道你不喜欢吃水果的事实了,兄妹几个像土豹子一样拿来就瓜分了。回来很晚的你,总是很饥饿,如果刚好饭做好,你会喝上二两酒,狼吞虎咽地吃饭。电焊的火光非常刺目,你常会眼睛血红,疼到天明。一个个夏天的酷热来了,一个个寒冬的雪又落了,就这样,年复一年。我回去的那天晚上,你就要入殓了。就像以前,你帮人家做的一样,以前,你算是我们村里德高望重的长者。叔伯堂族,有人不在了,总是要叫你去,你仗义豪爽,再难都出面。也有人说,你是铁匠,一身正气,鬼都怕你。其实我知道,你就是个纸老虎,看着是个暴脾气,其实就是心软的烂好人一个。那次,堂族的二叔伯不在了,细菌让二叔伯肿胀腐烂得可怕。没人敢上前,能推的人家都推了,就你傻呀,带着几个人就上前,把一切安排得好好的,回来后几天吃不下饭,为此,我娘埋怨你好多次。今晚,怎么就轮到你了。你就静静地,躺在哪里,不用疼得蜷缩起来了,不再郁郁寡欢,也无须再用没吃饱肚子羸弱的少年的肩膀,背着粮,和爷爷一起,翻山越岭去贵州打铁了。人间都还在热气腾腾呢,你就这样悄声无息地冷却了。也好,你终于可以像一片风里的落叶一样,轻盈自由了,轻轻松松的,不再被一世所累。一层一层的草纸,一些些乱稻草,还有一些你不喜欢的衣服,和你最拉风的中山装,一口雄黄酒,一笼黄烟起。你的一生就收纳进那个最后的盒子里了。对不起,我一直没能买到一件你穿着离去的喜欢的衣服,他年你送人,今夜人送你。那次回乡,故园,因为有你,厚重温暖了起来。我常常置身于茫茫人海,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我也像你一样,常常和世界撕打得头破血流,最后,被人潮挤散了孤勇。没有你的故园憔悴多了,正好秋天,屋前,你很多年种下的树窜高了很多,正值秋天,一地的落叶,枯枯的被大风卷起。不知道为什么,天空还是如你在时一样的蓝。你的老邮车,默默地停靠在屋檐下,已是锈迹斑斑。你的烟斗就挂在墙角的旮旯里,落满厚厚的一层灰。物件是个好东西呀,能够帮人抵挡时间的磨灭。就像我,有时都快记不起你的样子了。你的烟斗在,会在脑海中,闪过你坐在沙发那个你专属的位置上,眯着眼,一天到晚吧嗒吧嗒抽着你的毛二斗,呛人的烟草味……一个小烟斗,是你年轻的时候用的,那时我们很穷,你也只买得起很便宜的,看上去土巴拉几,用竹子或是很普通的木料做的,其实,也没那么丑,还有点小巧可爱,圆圆的烟斗脑袋,滤嘴有个很好看的弧度。第二个大一点,长一点的,是大爷爷去世的时候留给你的遗物。大爷爷年纪大的时候,儿女常不在身边,有个头疼脑热的,都是叫你。所以作为大爷爷大侄子的你,他有一份像对儿子一样的心情,就把他用了一辈子的烟斗留给了你。最后一个重量级的,我们都把它称作“毛二斗”,那时我们家经济状况稍微好一点,一天,你带回来这个很拉风的烟斗。说是你用炉子和人家换的,七八十公分的长度,檀木的,一圈圈木的纹理,图腾一样。配上你的中山装,很是威风,这应该是我父亲最应该有的模样。得空时,你会慢条斯理地弄来一点香油,涂上去,再用一块柔软的布慢慢擦拭它,像对待一位老朋友,在你的精心呵护下,随时泛着黑褐色的光。所以我娘总是向我们揭你以前的老底。说你穷得叮当响,还耍阔,打肿脸充胖子。有一次,本来借了点钱来,是想做小本生意,结果被你拿去省城,买了一块老上海表和一个录音机,全给花光光了。从年轻到老,这件事全家人都念叨着,成为我们家饭后茶余的笑料。其实,我知道,你一生爱好华美之物,纵是颠沛流离,也未能磨去你的心性。再难的日子,你每年都要去镇上手艺最好的裁缝店,定制上一套平平整整的中山装。你虽是个铁匠,但是从来都是干干净净,皮鞋擦得很亮。
你总像个傲骨的孤胆英雄,横冲直闯,铁匠,生产队长,会计,二水矿老板,煤老板,欠人家一屁股债的潦倒落魄鬼,酒鬼,你都是,其实,你又都不是。你只是一个平凡得再不能平凡的父亲,只是不甘宿命而已,只是想用你贫瘠的一生滋养好你的四个儿女而已。
你走了三年多了吧,我最不擅长于记日子。何况那天,还那么猝不及防。也许意念真的是一种可以穿越时空的东西,就像你归于尘土以后,我曾在梦里清晰地看见你,还是年轻时候的样子,长着小胡子,带着你的鸭舌帽,一身青蓝布衣,站在家门口朝我微笑。我还是小时候的样子,跳舞给你看。我相信意念,通过血脉的连接想要告诉我,你去的地方许是安详、快乐之地。所以,我想告诉你几件事,望你勿念。你走后的第二年,哥哥已经为你立碑盖了大房子,他说,看着那个风草萋萋,矮矮的坟冢,怪凄凉的。我们给你的大房子披上大红的绸缎,我和哥哥、妈妈帮你把房子都洗得干干净净的,红红火火地放了鞭炮。你终于可以歇下来了,这里很干净,开着细碎的白色野花,葱笼的草,你可以眺望远方,看看你没有去看过的世界。
想来,你和我哥这一对父子做得不易,一起奋斗过,抱着打过,曾是敌人,也是战友。好在,你眼中那个不成器的儿子,还是从心底爱护你。他现在已经是小有名气的画家了,你的两个孙子,调皮可爱。哥哥在我们家的小镇,买了上百万的小洋房,搬新家的那天,宾朋满座,热闹非凡。我想如果你在,你坐在老太爷的位置上,脸上会有怎样的笑意,我们曾因清贫受过的苦和失去过的尊严,在那一天,你应该会释然的,你最喜欢的外甥也上了最好的外国语学校。
只是,终究,你还是太多遗憾,你的遗憾后来就成了我的遗憾。你看,在这个婆娑的世界里,我们的遗憾,总是一抓一大把。
你不在的那一年,每天都早早起床,背个萝,找回来嫩绿的草,打细,煮熟,和上白白的面,端着糯糯的猪食去喂猪,你总是守在那里,看着两只猪仔仔细细地吃完,清理好现场才离开。一天两天,到腊月时,你养的两头猪已是滚圆肥壮了。我们原来很穷时,家里的火腿都拿去卖了交学费了。长大以后,条件好一些,终于可以吃上自家喂养的过年猪了,孩子又都各奔东西,所以你心里总是有个窟窿,有空洞的遗憾。你病的这一年,因为你的生病,所以我们都能回家一起过个团圆年了。你眼巴巴看着喂养大的猪,眼巴巴盼来的团圆年就快来了。可终究,你还是没有等到,你没有等来两天就要请假回来看你的我,没有等来在昆明画画的哥哥,没有等来你最惦念的远在东莞的小女。你可能失望了吧,这像你的性格,决绝的离开,你走得很痛苦,很多支杜冷丁没能止住你的疼痛,疼痛夺走了你最后一点点微弱的气息。你也走得很凄凉,一群儿女,去时空空,仅有妈妈和小弟在身旁。你喂了等待团圆的过年猪,最后,用来办你的葬礼。这宿命的遗憾,多年都不敢回首,你去时的单薄,微轻,沉重了我的后半生,我羞于见苍天和大地。还有很抱歉,你的另一个团圆,也无法帮你实现了。你的兄弟姐妹们,我的叔叔阿姨们,在你生前,就吵这吵那的,一直都没能团结在一起,知道这是你很多年的隐痛。你走了以后,二叔第二年也走了,如果你们在地下相遇,应该可以吃个团圆饭了。
在我三十五岁之前,我一直以为你们好像是不会老的,我也不会老。直到那次,你身体不适很久,我带你去检查身体。很少看见过你的软弱,所以误以为你是催不垮的山。那次见你,一下子清瘦,弱不禁风的样子,走路东倒西歪的。听见心里有一座魏然的山轰然坍塌的声音,发出巨响。终于,这座山不能再荫蔽我了。那一瞬间,我体会到苍老,你的苍老,是因为时光,我的苍老,是因为看见你的苍老。我们不得不承认,时间它是个残暴的掠夺者。后来的你,变得越来越感性了。卸下你多年带起来抵御人世风霜的盔甲,多了些柔软。一生中见过你的两次眼泪,一次是因为我。那时家里实在是揭不开锅,要债的人很多,你叫我不要读书了。我闷着头,一直哭个不停,后来,你没有说什么,只是别过头去,转身躲进了另一间屋里。父亲的无奈,我看在眼里。第二次,是一个春节,有朋友来家玩。在外多年的妹妹,打来电话,你才说了几句,就哽咽得无法言语。挂了电话,在人家面前哭得像个孩子。越来越柔软的你,开始打针、吃药,在房前屋后养花种菜。开始像个退休的老头,有时累了,眯着眼,坐在椅子里打个盹。看着孙子外孙回来,杀鸡捡菜,找来木头,给他们砍枪砍刀做玩具。你本来就是个能工巧匠,我们家哪怕一把锄头,都比别个农家要精致许多,家里的茶几,铲子,窗户,炉子……样样出自你的手。每到赶集,你还是骑上你的老单车,去往街上。只是原来是为了生计,现在是为你的孙子们买来各种好吃的,一回来,车上挂得满满的,面包、饼干、水果,像个贴心的小保姆。你那藏蓝色的高朗的背影……
你一直是个馋嘴巴,好爱美食。你在的时候,常常给一家人做好吃的,我们吃过最香的饭菜都出自你的好厨艺。每当过节,你就拿出我们家的小铜火锅,买来栗柴,烧旺,煲好汤,各种食材,一家人围坐一起,咕咚咕咚的小火锅,在我们简陋的屋子里,始终温暖的炉火,欢声笑语。你这邻里闻名的好手艺,哪家有个红白喜事,常被请去帮忙,大伙有个大事小事都离不开你。得知你突然离去的消息,很多没有血脉的乡邻们眼里噙着泪花,念叨着你是个好人,可惜了。我们过着平凡人的日常,挣扎、努力、绝望、坚持行走着。我们在繁星点点的屋檐下唱歌,我以为你会和我们一起向前,会很久很久的。
我读着你渐行渐远的诗句,最终,还是让你渐行渐远了。我这拙劣的文字,也无法匹配你风霜的一生,我本来想祈愿来生的,可是我知道我是没有来生的人,我在当下失去了你,我也无法在来生里还与你点滴。因为永远太远了,从此,我们再也不见了。请原谅,你会慢慢的从我生命中淡出去一些,我每天都在人世的漩涡里打转,时间总是在推着我向前,只有你留在了后面。你赐予我的生命,赐予我的温饱和学识,赐予我骄傲的风骨,赐予我率性的真性情和善良,我一直都带着。而我,最后给你的,仅是响彻天际的礼炮声,和一冢坟茔。
主办:“文运盘州”文学沙龙
编辑:李廷华 卓美 李茂
秦科 潘何瑶
组稿:卓 美
盘州文学沙龙 文学盘州行公益活动
合作伙伴
贵州盘龙酒业有限公司:
酿造健康好酒,传播凉都文化。
杂粮酿造 原浆洞藏
沙淤云上森林农场:
专注文化品质,享受休闲生活。

版权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