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常忘了，把生命的镜头往后拉一点点

01｜
宿醉醒来，发现自己身在旅馆，衣服平平整整挂在墙上，空水杯仿佛还遗留着旧梦的余温。
拉开窗帘，没有日光莹然，只有胡同里新一天的烟火人间，以及仍旧没有从冬的抱拥里醒来的枯树。
穿着纸拖鞋去买烟，站在路边等稀稀落落的汽车开过，那一瞬间，有种青春回光的错觉。
我仿佛看见昔日来北京毕业旅行的自己，从我眼前走过，拖着行李箱，戴着绒线帽，因为没有使用手机地图和制作旅行攻略的习惯，所以走走停停，所以每一处都可以是风景。
那样熟悉的身影，那样陌生的表情。
我知道自己可以沉湎这种忆念惆怅情绪到永久，但是我没有。
我只是像一个称职而诚恳的路人，在心里对自己说「wake up」，一如来来往往步履不停的汽车，只是经过，留岁月一个轻描淡写的背影。
一如昨夜的笑语灯红，譬如昨夜死；今朝的清冷天灰，依旧独自担待。
这种自我提醒的觉知，是生命积淀的智慧，也是人生必修的功课。
这种时时提醒自己「wake up」的声音，在洪常秀的电影里，我能够听到。
洪常秀的电影里，常常会有意料之外的镜头后退的处理。
比如《江边旅馆》里坐在床畔的金敏喜，微微低着头，陷入往事里恍惚失神的时候；
比如金敏喜和姐妹站在雪地里，眺望天地风景，两个人各自承载着各自的落寞与感伤的时候；
比如年老的诗人站在桥头，遥望触不可及的回忆深处，遥望自己如咒语闪现的死亡预兆的时候……
这种细节处理背后必定有他的深意。
从视觉上，镜头远离导致角色占据画面的身影变得渺小；
从心理上，这种快速而决绝的手笔让人瞬间被迫跌出电影情境，如身旁观众悠悠传来一声叹息。
身影的渺小，仿佛在启示——
一个人的情绪，一个人的时间，乃至一个人的生命，其实可以很渺小，其实可以没有那么难解难分。
而仿佛「手抖失误」般的镜头后移，也是在适时点醒观众——
这是戏中人的悲欢故事，这是戏中人的人生功课，你也有你自己的，你总会有你自己的，你承当你自己应当承当的。
这种手笔背后的意味，当然不是冷嘲热讽，或者冷眼旁观，毋宁说是一种成全——对戏中人的成全，以及对观众的成全。
为失去的恋人伤怀、为黯淡的生活沮丧、为必将到来的死亡恐慌……
种种情绪，每个人这一生或多或少都会体验，然而许多时候，它并非那么迫切、并非那么沉重、并非那么传奇。
并没有那么值得热泪盈眶，更不必为之零落成泥。
只是自己如看墙上投影，益发显得狰狞骇人；只是自己强烈暗示，潜意识不断提供加持，最终淹没失控。
许多时候，我们缺乏的正是这样一种暂时的抽离心，这样一抹淡化的手笔。
02|
周末参加一场新书签售会，郝蕾是参与嘉宾之一。
坐在台下，看着郝蕾神采奕奕、目光粲然、谈笑风生，那种舒展自如，让人实在无法将她与电影里那些神色恍惚、游移不定的绝望妻子、绝望母亲、绝望爱人牵系起来。
自然，演员是演员，角色是角色，表演是表演，生活是生活。
戏里的郝蕾和戏外的郝蕾，完全可以是两个人，塑造迥异于自己的角色，且不被角色所吞噬，进而腐蚀到现实生活，那是演员的功力和觉悟。
戏里的郝蕾，可以为了爱情要死不活、奋不顾身，戏外的郝蕾，可以把爱情只是当作一种生命体验。
它从来都不是生命全部，它甚至没有那么必要，有许多人没有爱情，一样可以活得生龙活虎。
但其实，并非所有的演员都有这样的觉悟与能力。
戏里戏外水乳交融，情难自已，最终酿成惨剧的，不乏其人，何尝只是台上浮萍般「霸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的程蝶衣？
正如郝蕾所言，有时候，我们要学会把自己「抽离」出来。
学会隔开一段距离进行审视，无论是戏里的角色，还是生活中的自己。
如此，才能不会轻易被情绪裹挟，才能不会轻易为得失沦陷。
当我们能够学着隔开一段距离远远眺望当下的自己，我们或许能够获得解脱，哪怕只是暂时的，都是自己为自己修来的一种功德。
03|
我把郝蕾的那句话，借着朦胧的酒意，分享给坐在对面感情失意的萧甜。
爱情，只是所有感情的一种，也只是生命的诸多体验中的一种。
得到爱情，生命实在锦上添花；失去爱情，或者说没有爱情，也并非就缺胳膊少腿。
《爱在午夜降临时》这部电影当中，我最喜欢的一句台词是Jesse和Céline希腊的朋友Ariane说的——
重要的不是对某一个人的爱，重要的是对生活的爱。
我固然承认爱一个人很重要，但我更中意这后半句。
无论爱情在我们面前，呈现出何种面目，发展到何种境地，蜕变出何种结果，都不要因小失大，而放弃或者被剥削了我们「对生活的爱」。
因为生活，才是我们浩浩荡荡、短暂一生唯一的主角。
爱情，只是一种调味剂，只是蛋糕上面那一层奶油。
没有爱情，我们依然可以吃饱喝足，我们也应当吃饱喝足。
没有故作高深，也没有旁观者轻，能够说出这一番话，只是因为——
我们都曾经走过，或者正在走着有关爱情的一条坎坷路。
我们都曾看过爱情的火树银花，也的确被爱情伤得体无完肤。
我们都曾误以为一段爱情会将人掏空，失去一个人生命即刻暗淡无光，但其实，这并非生命的真谛，也并非生命该有的模样。
我也曾因为失去一个人失魂落魄，但经过一阵子的神魂颠倒，当看到生活一片狼藉、接近失控，我开始暗暗自省——
生命不应该是这样的，爱情也不应该让一个人的生活，呈现出这样一幅图景。
爱情的美好，在于它能让一个人自我感觉良好。
像郑秀文歌里唱的——
任他们多漂亮，未及你矜贵。
因为知道被某一个人珍重，这种绚烂的满足，哪怕只是虚荣，这种发自内心的喜悦与美好。
但如果爱情带来的，是漫无边际的失落与惆怅，是张牙舞爪的冷漠与彷徨，是发自内心的否定与怀疑，这样的爱情，还值得沉溺吗？
张爱玲说，你问我爱你值不值得，可爱就是不问值不值得。
青春少艾的时候为这句话情难自已，多年之后再看，只觉得无可救药。
谁说爱就是不问值不值得，爱就是要问值不值得。
这个人达不到内心的期望、这个人有许多坏毛病、这个人对自己不理不睬、这个人只知道花你的钱、这个人给自己带来的失落抑郁永远比甜蜜快乐要多……
不值得，完全不值得。
这些物质付出、精力付出、情感付出，都太过不值得。
当然，一开始的时候，我们都无法做到眼观鼻、鼻观心，但如果经过一段时间，知晓之后，还一味放纵自己头昏脑胀，不思抽身，那么所有的灰头土脸、所有的潦倒不堪，都是自找的，都不值得被原谅。
我尝试着从那种将浪漫回忆放大、以一敌百镇压不堪现状的模式中抽离出来，我开始懂得这段感情行将就木的必然。
我甚至还尝试着站在一年后、两年后的眼光审视当下的自己——
我想到的是，后来总会遇到新的人，这一段故事终究不过如此，它才没有那么轰轰烈烈，也没有那么可歌可泣。
不过是世间小儿女的红尘小情事中，并非多么出奇的一篇而已。
我承认这种「抽离」或者说自我说服并非一开始就收获奇效，但也像所有其它事情，熟能生巧，滴水穿石，久而久之，生根发芽，落叶开花。
我无比感激那个尝试「抽离」的自己、那个在内心警戒自己「wake up」的自己。
许多人都做得到，我们都做得到。
时至今日，我的亦舒金句Top ten中，始终有这么一句——
午夜梦回，你爱怎么回味就怎么回味，但人前人后，我要你装出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你可以的，我们都可以，人都是这般活下来的。
哪怕一开始只是自己对自己说谎、对别人说谎，但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有些谎话说了一千遍，也可以变成真的。
因为它也可以成为一种心理暗示，不过只是一种更加积极、更加明朗、更加开阔、更加坚定的心理暗示。
过去我们常常引用亦舒的金句——我要有很多很多的爱，如果没有，请给我很多很多的钱。
现在我们会说，我要追求很多很多的爱，如果没有，我可以追求很多很多的钱、我可以读很多很多的书、我可以看很多很多的电影、我可以认识很多很多的朋友。
我们还会说，我要追求和一个人身心合一的爱，如果没有，我还可以爱一只猫、爱一只狗、爱一株植物，我还可以爱时而水深火热时而斑斓四射的生活。
重要的是去爱，无论爱什么；
重要的还是，我们都要学会适时地将生命的镜头往后拉一点点。
我们都是这样，一步步成长起来，生活也就是这样，一步步云破天开。
-END–回眸-总有一些人，不忍心不打扰“如果”这粒毒药，我们常常都想尝一尝我们渴望的爱情，原本不是这样的我一生都渴望遇到一个，如花一般的人人间哪得林黛玉。章子怡，不过如此方方 | 女人想过上好日子，能有多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