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文学】祖儿散文|游人只合江南老(外三篇)

祖儿,原名祖菊芳,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原籍枞阳,现居池州。有数百篇作品发表于省内外报刊杂志,著有散文集《修成一株安静的莲》。曾获省作协“走淮河”采风创作成果评选三等奖、第三届“美丽池州”和第五届“幸福池州”两届散文大赛二等奖。
江南是幸运的,她是老天独宠的孩子,所以才会拥有层次分明的四季、浓淡相宜的山水。宠儿的性格通常较为极端,要么飞扬跋扈,要么慧质兰心,还好,江南属于后者。

江南富水,这是江南的体质,如胎记般与生俱来。江南的小镇总是傍水而生,水仿若温柔的臂弯,轻拥小镇入怀。走在江南小镇,通常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条是弯弯曲曲的石板路,一条是曲曲弯弯的宅边河,那是小镇抛出去的两管水袖,左手如诗,右手如画,走哪条路都走不出江南的意境,怎么走也走不出江南的画卷。

“周庄睡在水上,水便是周庄的床。床很柔软,有时轻微地晃荡两下,那是周庄变换了一下姿势。一只只船儿,是周庄摆放的鞋子。鞋子多半旧了,沾满了岁月的征尘。”我始终觉得,王剑冰笔下的周庄应是一个伶人,演出已毕,卸了红妆,卧于水榻之上的人还在柔肠百转。那一只只旧了的鞋子,沾满的哪里是岁月的尘,分明是舞台上飞扬的粉墨。
无水不成江南,故而江南小镇通常谓之水乡。江南的水域并不辽远阔大,没有磅礴的气势,它是纤巧安静的,或者一匹如练,或者一泓如月,守着小镇,不远不近地环绕,不紧不慢地流淌,只有润泽,没有惊涛。
可以说,水就是江南的血液,是江南明净面容上顾盼的眼波,是她安静外表下生动的灵魂。这就注定了江南的性格是温柔的,如水,懂得迂回与转弯;也注定了她的性情是沉静的,不急不躁,细水流长。

江南的小镇通常是古老的,所以小镇多谓之古镇。它穿越千年的风烟走来,时光里已修行了千年,可谓越老越有味道,愈老愈见风骨,无须浓妆艳抹,淡墨轻痕就已经足够动人。
在江南,每一座古镇都是一位资深美人,性情有别,风情各异。
乌镇仿若世家名媛,庭院深,排场大,好固然好,但开发的过程中用力过猛,仿佛修饰过度的女子,失了本真。如今的乌镇,西栅景区居民已全部迁出,成了博物馆式展出,搬离了居民的古镇成了一个精致的标本,美则美矣,却不再生动。
西塘和周庄是原汁原味的,是从远古走来的佳人,发髻高挽、环佩叮噹,不失明清风范。这里虽然店铺林立,商业气息浓郁,但人与环境没有分离,有浓浓的人间烟火气息,构成了有体温、有质感的生动画卷。但这里到底还是喧闹了些,缺乏静气,人被汹涌的人流裹挟,停不下匆匆的脚步。
比较起来,同里是恰当的,她应该是富家千金,没那么大排场,但也不为生计发愁,日子过得风清云淡。在同里,人是安静的,不急不躁,闲坐廊前,是可以和清风握手、与流水对话的。任意找一家小店坐下来,就着一杯清茶、一碟瓜子,可以慵懒地消磨一下午的时光。退思园也好、明清街也罢,未必要处处签到,任生命的钟摆慢下来,跟随同里悠闲缓慢的脚步,目送流水远去、迎接夕阳坠下。
生活已经如此窘迫慌张,何苦还要让旅途这样疲惫仓促?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不知为何,江南的古镇对我始终有一种致命的诱惑,像一段想象中美好的旧时光,自己来不及参与,只能循着时光的印迹追寻。
在古镇,脚步宜慢,节奏宜缓,一切要像流水一样从容,这是水乡的心率与脉动,快了就显得慌张了,零乱了,破坏了水乡的生命体征。千年的时光,小镇都不急不忙地走过来了,我们只是来看一看时光的痕迹,慌什么呢?

古镇,时间是用来消磨的,而不是用来赶路,或匆匆地浏览实体教科书。小镇有一家手鼓店,那手鼓敲击起来节奏明快,伴着音乐,有使人愉悦的魔力。女主人像她手中的鼓一样靓丽,看她不急不躁地教一名男子击鼓,那样青春,又那样安静,像旧光阴里透进的一米阳光,明亮而美好。
坐一条乌篷船,静静地靠在栏杆上,不说话,船夫慢慢地摇着橹,看两岸风光缓缓退后,觉得自己正循着一条时光隧道向着远古而去。那一刻,吴风浩荡,我依稀触到了越女翩翩的裙裾。
一个人的慢庄
像是一场逃离,又像是一次践约,去慢庄没有呼朋引伴,甚至没有告诉任何人,在一个初夏的周末悄然前往,心切,意坚。到了以后反而觉得恍惚,不知道究竟是它来自天外,还是自己东渡蓬莱。但可以确定的是,慢庄如我所愿,不多不少,刚好是我喜欢的样子。

过一座桥,左转,即是一条通往慢庄的羊肠道,这座距离石台县城约12公里处的茶庄园,以归隐的姿态,蛰伏在曲曲折折的山道尽头,素净,端然。它像一位老友,知道我终会来,已静静地等候了我多年。
慢庄原本不叫慢庄,叫屏风里知青村,高大的山门上是这样写的。这道门仿若界碑,给出了喧嚣与清寂的分野,一步跨过去,俗世的一切纷扰都可暂时放下了。这里通讯不畅,没有娱乐,没有电视,拒绝一切浮华与喧闹,除了清修,无所事事。
慢庄的白天和夜晚一样安静,除了流水、鸟鸣、人语,我们甚至可以听见自己的呼吸和时间慵懒缓慢的脚步声。人在慢庄,要有一颗与世隔绝的心,才可以在这里诗意地栖居。
次日晨起,我闲坐厅前,安安静静地给儿子写信,过往的点滴汇聚眼前,心底柔软,笔端流云。这封信,不走网络走邮路,我要它穿越山水抵达成都。在这个空气清新、山野寂静的早晨,我像一个修行的道士,收了尘世里一颗浮躁的心,迎门端坐,专注地炼制亲情的丹药。

其实,三年前我已到过慢庄,那是我与慢庄的初识。那时的慢庄刚刚破土动工,挖土机正把一片荒山啃出一道口子。三年后再去慢庄,那里仍在建设中,路在铺设中,房屋在施工中,宗祠在规划中,仿佛胚胎在母腹中的缓慢孕育,眼见它由一粒微小的细胞,慢慢现出庄园的雏形。
慢庄的建设是缓慢的,盖一间房比建一栋楼还要慢,是那种水滴石穿的慢,愚公移山的慢,也是铁杵磨针的慢。慢庄的主人似乎并不急于将它示于人前,好比一件文玩,深得主人喜爱,每日掌心里摩挲,细细地包浆,使它逐日呈现温润的色泽。慢庄,显然不是一件旅游商品,它是主人手里的一件珍玩。
慢庄的光阴是缓慢的,没有休闲娱乐的插科打诨,寂静的时光纯度极高,有了无限的延展性。晨起,携清风出门,与群山闲聊,和流云慢跑,回来悠悠闲闲沏杯茶,再到文字里起炉灶,一圈忙下来,日不过午。慢庄的光阴是慷慨的,日子拉得足够长,一天就有了一年的富足与从容。
在慢庄,人的性子也会慢下来,大大小小的心事都丢在了庄外,不必为或公或私、或急或缓的事务所困,人就有了信马由缰的随性和自如。步慢慢散,茶慢慢品,信慢慢写,一切都可慢下来,这里,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下雨了,雨中的慢庄更加安静,坐在门口,看雨滴敲打水面,像时间在轻敲更漏,水面碎了,光阴静止。

慢庄是素色的,是素净的素,素斋的素,也是朴素的素。
慢庄风格朴拙,色泽深沉,是旧时的素颜女子,摒弃光艳,取的是含蓄和内敛的姿态,看上去黯淡寻常,细打量处处用心。端坐室内,一眼望去,满屋的旧光阴。人在屋里久了,渐渐被包裹成一只流丽的琥珀,暮色中散发出迷人的光泽。
慢庄崇尚素食,提倡自耕自种,餐桌菜肴来自房前屋后,一清二白,不见荤腥。若是你贪恋俗世的繁华和味觉的丰腴,那么慢庄就不是你该去的地方,慢庄是清瘦的,视觉清瘦、味觉清瘦,河流清瘦。

门前的一条河,柔婉纤细,河边多见一种植物,它有极雅致的名字——菖蒲。这里的一切都具备慢庄的属性,桩桩件件都打着慢庄的水印,菖蒲也不例外:耐苦寒,安淡泊,不假日色,不资寸土,生野外则生机盎然,丰盈而滋润;着厅堂则亭亭玉立,飘逸而俊秀。我深喜这菖蒲的朴素和卓然风骨。
是时候该离开了,临行前,我用目光向这里的一切告别:木屋、溪流、远山、寂静的旷野、悠长的时光,包括那个简单沉静的自己,这些我都无法带走,环顾四周,可以带走的,也就只有菖蒲了。
回到现实的生活中来,慢庄两日变得恍如隔世,我常常疑心自己只是做了一枕清梦,慢庄给我的感觉,始终存在于时空之外。但我还是寻到了来自慢庄的两件物证:电脑里存有家书一封、落地窗前有菖蒲三丛。
甘爵,诗与远方
用拼音打词组“甘爵”,出来的竟是“感觉”二字。我是个孤陋寡闻的人,在石台小城生活三十多年,不要说到过甘爵,就连地名也是陌生的,要说对它有多少感觉,那真是夸口了。但是奇怪得很,从听到名字的那一刻起,我已经开始莫名地喜欢了:甘爵,朗朗上口,有古意,有书卷气,显得特别有身世感,让人有探究的欲望。

上山那天,分明还是秋,次日下山,已然是冬了。机缘巧合,因为恰逢节令更替,甘爵,竟让我生出“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恍惚。
记得去的那天,似乎是下着雨的,不大,时断时续、细细软软地飘,是沾衣不湿的雨;似乎也有风,似有若无、轻轻柔柔地吹,是拂面不寒的风。次日晨起,依然下着雨,却凌厉得多了,有了气势与声势,气温明显下降,寒雨裹挟着雷声,也就是一夜之间吧,冬,说来就来了,不早不晚!节气,就像一个谶言,只要时机一到,天地万物该呈现的景象一定会呈现,分毫不差。
甘爵,就是在秋冬交界之时,以令人恍惚的浩大声势轰然闯入我的视野。
甘爵,地处仙寓山北,海拔不过500米,去的时候,九曲回环,山路十八弯,一条盘山路转也转不完。我用新奇的目光打量着,用滚动的车轮丈量着,这窄窄的一条羊肠道,这铺满松枝的诗一般的山路,神秘地将我引领到一个陌生的所在。这里,距县城不过四十公里,在小城生活了三十多年,我竟然从未到过这里,甚至,在离开小城多年之后,我才得知它的芳名,才得以一近芳泽。
我曾离它如此之近,却又距它这般遥远,远到四十公里的路程,我却用了四十余年的光阴才得以靠近。

一个地方倘若能引得诗人诗兴大发,出口成诗,那它必是个灵性之地了。在同行诗人的眼里,甘爵的树是诗,泉是诗,山峦是诗,云雾是诗,水中石是诗,山间花是诗,就连那将老未老之人也都成了诗:
他说,时间拿你没有办法
他说,岚雾是山的呼吸
他说,山岳是最后的故乡
……
我不会作诗,不擅长诗意的表达,但这并不妨碍我用诗人的眼光和诗人的情怀来打量甘爵,它就像一块璞玉,未经雕琢,却光芒内敛;它又像朴素的乡村姑娘,未经修饰,却丽质天成。
因为未经开发,所以甘爵是纯净的,这里的山水是纯净的,空气是纯净的,民风也是纯净的。这里没有拙劣的人造景观,没有浮华的商业气息,这里是纯正的原生态乡村田园。村民们是热情的,这热情也是纯净的,没有功利的目的。
门前的一棵“千年矮”,瘦瘦弱弱,其貌不扬,只有树干上茂密的青苔,含蓄地透露着它不凡的年龄,谁会想到它已是百岁老人了呢?主人宝一样护着,千金不卖,为的是那份相伴相生的缘份吗?感觉这情义也像诗一样醇。
向晚时分,夜幕渐渐笼罩下来,甘爵愈发显得宁静而又安祥。屋顶的炊烟袅袅地升起来,草地上的鸡鸭慢慢地踱回来,饭香了,人倦了,一切都是懒洋洋的,就连这慵懒也是诗意的,是喧闹匆忙的城市和被商业洗礼的村镇无法拥有的。

甘爵是一种孤独的存在,它遗世而独立,悠远而又诗意。走进甘爵,一定不能用旅游的方式,旅游者的心境太浮躁,他们调动的只是视觉,景观在眼里不过浮光掠影,而以这样的方式对待甘爵,未免囫囵吞枣,太过于粗放了。
甘爵是一枚橄榄,适宜细嚼慢咽,它或许有些青涩,但细品之下,却是滋味万千。需要调动你的视觉、嗅觉、听觉、味觉和感觉,让它们与山水、花草、溪涧、瓜果和氧气充分地交流。走进甘爵,宜用旅行的方式,脚步一定要慢,眼神一定要柔,耳朵一定要敏感,心思一定要沉静,如此,你才能接纳它的朴拙,发现它的美妙,否则,她的好,你领略不到。
高晓松曾在《人生还有诗和远方》中有这样一段话:“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生活就是适合远方,能走多远走多远;走不远,一分钱没有,那么就读诗,诗就是你坐在这,它就是远方。”
坐在甘爵人家的窗前,看远处黛青的山脉,听门前潺潺的水声,我想,无论我在现实的尘世如何疲惫、如何苟且,至少,那一刻,我已经拥有了真实的诗与远方。
一窗梧桐绿
多年以前,第一次到南京的时候,正是初夏,很是喜欢那里遮天蔽日的法国梧桐,觉得浓郁、繁茂、阴凉。
多年以后,因为母亲的病,频繁地往返于这座古城的时候,仍是初夏,高大的法国梧桐浓荫匝地,还是那么讨人喜欢。尽管我知道,秋来的时候,它是那么的萧条、衰败。
病房的一扇窗,就对着马路上方那片茂密的绿叶天,形似巴掌的梧桐叶凑到窗前,像是要轻抚病床上的人。
躺在病床上的人恹恹的,行来过往的医生、护士匆匆的,无人顾及这一窗绿叶的殷切。也是,医院,本就像一个战场,生命与疾病每天都在进行殊死的较量,很无奈,却很坚韧。
病房里有两张床,39床和40床, 39床换了一个又一个,母亲依然是40床。
第一个39床是全院的康复标兵,有极好的食欲,医院为病人专门配制的饭菜,往往不够吃,她的女儿常常出去为她买菜包,下午和晚间还要各加一次水果餐。母女俩在病床上笑呵呵地摆开阵势,在病房里过起了有滋有味的小日子。
第二个39床有极好的睡眠,住进来的时候,像是刚刚动过手术,头发都剃光了,身上插着导尿管,一副危急惨重的样子。可是,她可以在一分钟之内就发出如雷的鼾声,而且,一天24小时,鼾声时作时息,刚劲而有气势,极具生命力。
第三个39床长得斯斯文文、干干净净的,除了面色有些苍白之外,看不出像个重症病人。说起这种顽疾,说起必然要经历的一个个痛苦的过程,她神色安祥,超乎寻常的达观、从容。
只有母亲,吃不得又睡不得,日复一日,生命的精髓仿佛化作了一缕轻烟,正一点一点向体外游离。
病房里安安静静,每天,母亲的药水一瓶接一瓶地挂,几乎所有的药物和维系生命的给养,都以点滴的形式进入母亲体内,支撑着母亲日渐单薄的身体和越来越涣散的精神。生命的存在,最终落实到一根细细的输液管,像是母腹里连接着婴儿的那根脐带。生命,仿佛又回到了最初。
病床上躺得太久,睡眠便是个问题。母亲浑身酸痛,似乎以哪一种姿势都睡不安神。于是,我们只能以不断按摩的方式,让她久病、虚弱的身体获得一些间接的活动。
母亲在按摩中昏昏睡去,我站到窗前,看那一窗盎然的绿,几夜风雨,不知什么时候,竟有片原本绿得正浓的叶枯黄了,黄得挣扎,枯得不甘。
寂静的夜,母亲睡熟以后,我躺在母亲身边的小床上,思想便开始在夜里失神地游走,走得踉踉跄跄,走到哪里看到的都是母亲,年轻时候的、年老时候的、躺在病床上的……哪一张面容都让人揪心疼痛。
倦极的时候,我也会沉沉睡去,但睡得极警觉,只要母亲稍稍动一动,我就像按动了开关的弹簧,立刻坐起来,甚至眼睛还闭着,手已经习惯性搭上了母亲的身体。就算无力给母亲一段长长久久的人生,至少,我总可以把母亲快要断掉的梦续上吧。人生已经如此仓促、折磨,只能让梦尽量绵长、舒畅。
雨季的南京,风也萧萧,雨亦潇潇。一夜疾风骤雨,那片挣扎、飘摇的梧桐叶,愈发憔悴了,每天看它一寸寸萎黄,心里就一阵阵发酸,毕竟不是秋啊!可是,谁人在意呢,放眼望去,依然一窗梧桐绿。

(《枞阳文艺》,枞阳县文联主办,双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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