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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的水田
文/邓冠军
记忆中,我的童年,是在一个小山村里度过的。居住的房子,是那种盖着小青瓦的木房子,与爷爷住在一起。爷爷的房子,正屋上首是一线几间横屋,正屋与一大排木房子连成一体,住在这些房子里的,除了爷爷一家,紧邻着的一家是叔爷爷,再往下几户,都叫什么伯伯,最下首的那一家,也有一线几间横屋,与爷爷的横屋遥相呼应,这一堆“匚”形的木房子,住有六七大户人家,每一家都有几号人,十多号人。“匚”的中间,是一块很宽阔的禾场,用来当晒场,正中间是巨大的青石板铺就的一条通道,象在“匚”中间画了一笔。石板通道,直通外面的乡道,乡道下面,与澹溪溪岸中间,是一汪宽阔平整的水田。宽有五六十米,长有数百米,分割成大小不一的田块,大的有数亩的面积。水田下来的澹溪水,终年流水淙淙,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水田的溪坎下,开挖了一条深约一米的水漕,人们将溪水都拦截到水漕里,纵使最干旱的年份,水漕里都有足够的水,带动那个有两屋楼高的巨大筒车,斜绑在筒车上的竹筒,有碗口粗,长约两尺,每间两尺,捆绑一个,有几十个之多。筒车两个木条挽成的圆,相距两尺,用木头连接成一个整体。中间竖着装着木板,水流推动木板带动整个筒车顺时针方向旋转,竹筒就在没入水漕的时候,灌满溪水,上升的时候,竹筒口是向上的,转到顶部的时候,角度变了,原斜朝上的竹筒口,慢慢变成了向下,水就倒出来,落入田坎上的水枧,引入田里。聪明的先人,用他们的智慧,轻易地将处于低处的溪水,引到高处的水田,水田成了旱涝保收的宝地。
那个年代,生产力水平低下,物资极度匮乏,而家庭人口多,随便一户人家,都是三四个,五六个孩子。很多地方,家家户户的口粮,只能紧巴巴地维持大半年,大米中,掺入一半以上的红薯米。小半年的时间,基本上见不到米饭,都是瓜菜代。可我们队上,家境差的,一年到头大米掺少量红薯米够吃,家境好的人家,天天白米饭,过年过节还有米坨子,粑粑。全得益于这一块水田:面积够宽,产量高,除了上缴国库的粮,有不少节余可供分配。
大年一过,南方的春天就来了。几场春风春雨一过,枯寂了一冬的田畴,慢慢地就绿了起来,冬植的油菜和紫云英,一天一个样,逐渐长高变密。刚过春分,油菜的黄花,紫云英的紫白花朵,慢慢地开满了,花香弥漫在早春乍暖还寒,湿润的空气中,惹来众多蜂蝶,在花丛中翩起舞。此时的茶园,茶芽已经萌发,粗壮鲜嫩的茶芽,象春天睁开的眼,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清新世界。每到这个时候,乡亲们就开始忙碌起来:准备春耕春种,采茶制茶。他们整修犁耕农具,晒簟蓑衣,揉茶机焙茶笼,给经历一冬,瘦骨嶙峋的耕牛催膘。谷雨一过,油菜籽荚黄熟,稻田和茶园就变得忙碌起来:收掉油菜,就开始翻耕稻田,冬天出栏的猪牛粪,用石灰成堆沤在田里的,要解块,均匀地撒在田中,男劳力都在田里忙活,妇女则在茶园,忙着采摘茶青,采回来两叶一芽三叶一芽的鲜叶,摊在木楼上,一夜下来,就可以揉制红茶,揉制出来的红茶,条索紧实,色泽乌黑发亮,冲泡出来的茶汤,明晶亮黄,喝一口唇齿留香,回甜悠长,滋味醇厚。这就是1915年曾在美国纽约举办的万国博览会上,获得过金奖的湖红茶。生产队精壮的男劳力,几乎个个都是制茶高手,掌握了湖红工夫全套的制作技巧,从鲜叶采摘萎凋到揉捻发酵到干燥炭焙到精选装箱,都极为考究,每一个环节,都容不得半点马虎。油菜收割完毕,春茶加工结束,真正的春耕春种开始。秧苗插下去,整片水田,绿油油的秧苗,绿浪翻滚,进入收割的夏季,沉甸甸的稻穗弯着腰,在风中点头,金色的稻浪,在阳光下起伏,空气中弥漫着成熟稻谷的特有气息,那派丰收在望的景象,现在想起来,依然让我觉得欣喜。那时候,最幸福最享受的时光,就是站在老屋前的乡道上,打量那不知疲倦转动着的或者静止的筒车,打量那宽阔的水田,在不同季节的风貌,即使是在冬天,那只露着稻茬的清贫的田野,内心的愉悦和充实,无以言表。有田在,就有富足的生活在,离开了田地的生活那个时候,不敢想象!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高中毕业的我,亲身经历了中国社会的巨大变化:农村的集体经济,在一夜之间土崩瓦解,家乡那片水田,被划成若干份,分到个人的名下。分田到户的那一年,我离开了故乡那排老木屋,告别了那片茶园,告别了那块片水田,也告别了那架老筒车,象许多风华正茂的楞头青一样,到特区去了,到一个人划在南中国的那个圈里面去了。每次回到家乡,总觉得她变了变得陌生了,以前那份恬静,已烟消云散,她变得浮躁了,也变得丑陋了。慢慢的,水田有很多变成了旱地,栽上了树木,有的杂草丛生,已完全变成了荒地。因为少了灌溉,筒车已经没有用了,在日晒雨淋下,已经摇摇欲坠,象一位走近生命尽头的老者,静默地守着它那已然不多的时光。
有一年春节回家,刚翻过能看见屋场的山咀,只见一根巨大的高耸入云的红砖烟囱,矗立在屋场下面的菜园子中间,冒着浓烟,隔这许远,居然能闻见煤炭燃烧时产生的刺鼻的硫磺味!走近才发现,村子里建了一座红砖厂屋场后面的竹林茶园,已经成了取土场,屋前的水田,则成了坯场,坯场与龙窑中间的土路上拉坯进窑和从窑里拉砖出来的手推车,来来往往,弄得尘土飞扬,拉车的人,象是裏在泥里的盐蛋。推土机突突地冒看浓黑的烟雾,一步一步地呑食着茶园。生我养我的家园,那份静谧,那份葱茏,已经丧失殆尽!为什么,好好的一个富足美丽的村子,要弄得这样破败不堪,疮痍满目?家里人告诉我,这里建砖厂,其实是闹过很大矛盾的。全院子的人,有一多半不同意大队毁茶园水稻田建砖厂。大队长费根本却根本不理会村民的意见:都已经改革开放了,抓经济才是重中之重,为了钱,损失点什么,有什么可惜?因些,他在清粼粼的澹溪边的黑岩溪,张家村建了两座石灰窑,窑灰就倾倒在溪中,慢慢的溪中的鱼虾就绝了迹,连螃蟹也难觅一只半钳的了。现在,他又要在这片茶园稻田中间建砖厂!院子里的人亳无办法,只有费小军才敢站出来。他是费根本的远房堂弟,他们爷爷的爷爷是亲兄弟。费小军反对建砖厂的理由很简单,也很充足:这是先辈们留下来的风水宝地,多少年了,这里都是丰衣足食的,不能在我们手里毁了。竹林茶园,从殿凸上起,沿着院子后面的竹林茶园,一直到下首的菜园,藏着一股龙脉,龙脉象一把弯弓,半围着这十多户人家的院子,挖断龙脉,是要背时遭殃的,肯定于子孙不利!砖厂开工的那一天,费小军与费根本大吵一架,差点打起来。费小军撂下一句狠话:“你硬要搞,我止不住你,今后,我们两家从此不相往来!”费小军是过继给了他单身伯伯的,已经不在村子里住了,住在离村子十里开外的遇万桥边。原来与村子里的人家走动殷勤,哪户人家的红白喜事,他都会上礼喝洒。自砖厂开建后,费根本家里大大小小的酒,都看不到费小军的影子了。他们真正地绝了交!
听当时砖厂开工那天在场的远房堂兄费宗富告诉我,那一天确实出了奇事,本来好好的大晴天,在推土机开动的那一刻,天上突然响起一声炸雷,将竹林中一棵百年老栗树,劈了个一分为二。随即雷鸣电闪,大雨倾盆,把参加开工典礼的一干人等,浇了个透心凉,淋成了落汤鸡!
砖厂开起来了,碧蓝如洗的天空,从此,总有一条乌龙在乱舞,静谧明净的乡村,从此机器轰鸣,黄尘飞扬。说来奇怪,好象应验了费小军的担心,随着砖厂对院子后面竹林茶山的挖掘,村子里,年青壮年,几年时间就患重病死了好几个,其中就有费根本的儿子,他去世的时候,才五十出头。费根本也在砖厂开工后的第三年病倒了,莫名其妙的,一天早晨醒来,就发现自己无法下地,右腿和右臀疼痛厉害,经郎中诊断,是坐骨神经痛,一疼就是好几年。再后来,又检查出了胰腺癌,在省城的大医院动过两次手术,做个无数次的化疗,花费了几十万元的医疗费,但病情不光不见好转,反倒一天比一天恶化,原本身体硬朗,身材魁梧的他,日见消瘦,全身只剩下皮包骨头。听说根本伯伯的病情,我回老家去看他,只见他蜷缩在床上,痛苦地呻吟着,就连我进屋,他都没有力气招呼我,只睁开眼睛,打量了我一下,又昏昏沉沉地陷入到了他的无边痛苦中,他紧咬着牙关,不哼不唧,承受着病魔给他带来的痛苦!只见他瘦骨嶙峋,双眼深陷,象一盏在风中即将熄去的油灯,灯盏中油已燃尽,但灯捻却顽强地摇拽着那豆大的光亮,久久不肯熄去。屋外面依然是嘈杂的车声和人声,推土机从屋后传来轰鸣声,听着格外刺耳。突然,推土机的声音没有了,有人喊:“不得了,不得了,听到窰场上传来惊呼声,我跑到窑场,只见推土机前,黄土层中,埋着一根朱红色的圆柱形土壤,推土机司机僵硬地坐在驾驶室,全身青肿,已经死了,他握着操作杆的手肿得象水桶,手背上有两个齿洞。原来,他一铲下去,铲斗碰到那根朱红的土柱,推土机突然熄了火,从红柱土里,钻出一条粗约酒盅大的银环蛇,飞速窜上去,咬了他!那一天晚上,龙窑的火突然熄灭了,烟囱也不再冒烟。费根本一时清醒一时糊涂,嘴里喃喃地念着:“龙脉,龙脉”,在半夜子时,一口气没有上来,悄无声息地走了,灯油终于熬尽,灯捻子上豆粒大的火苗,顽强地挣扎两下,熄了,一缕细若游丝的青烟,升腾到空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后来,砖厂停办,土场又重新植上了茶树,坯场还原成了水田。今年因为疫情,只等到五一长假以后,我才回到老家,只见恢复的水田里,乡亲们正在春插,白汪汪的水田中,男男女女都在躬身插秧。他们背上的天空湛蓝明净,飘过的淡淡的云彩,轻盈得象是一块纱巾。
家乡的水田——那恬静的,久违了的水田,终于又回来了。
2020.5.20安化湖南坡

作者简介 邓冠军: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曾从事过教育,国企行政工作。1984年其作品《清清的河面小船飘》在全国中师学生作文征文中获二等奖、1989年其作品《我第一次感到自己的卑微》获年轻人杂志社《我的第一次》命题征文大赛二等奖。现为吉尔吉斯斯坦奥什国立大学、孔子学院茶文化客座教授、特聘茶艺培训师;安化县茶马古道茶业有限公司董事长;安化九乡黑茶商会副会长;安化县茶馆专业委员会会员。从事业余文学创作三十余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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