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记百科微旬刊《大文坊》散文选刊（总266期）
目 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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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迟到：走在吐鲁番的边缘（山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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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国祯，陕西商州人。七十年代初参军，九十年代未转业。退休前在环保部门任职。在部队时曾在师、军级政治部从事宣传、干部工作。在军内外报刊发表政论文、报告文学多篇。现定居乌鲁木齐。
我曾经参战
像大多数和平年代的军人一样，我的档案里“是否参战”栏空白了二十五年，直到脱下军装十多年后，当年与我同班的同乡战友党君曹到阿勒泰军分区申报参战认证获批，我才知道，我也曾经参战。
说起我的参战，总觉得有点离奇。
那是一九七四年初春三月，阿尔泰山下的戈壁草原还是冰天雪地。位于阿勒泰盐池镇正北五公里戈壁上的独立骑兵二团营区，悄然被战争阴云笼罩。
当时，中苏交恶，苏军在我边境陈兵百万，人们对发生在六九年的珍宝岛战争和新疆塔城铁列克提战斗记忆犹新。从当兵第一天起，战备等级一直在一二级间转换，从未解除。我所在的独立骑兵二团是驻阿唯一一支步骑混编部队，其作战区域和作战任务不必赘述。三月，正值老兵刚刚离队，新兵刚刚下连，哈巴河边境一个突发事件又把部队强行拉入最高战备等级。敌情通报显示：三月十四日，苏军一直升机入侵我哈巴河边境执行侦察任务时，因油料耗尽而迫降我境内，两名飞行员被当地哈萨克民兵抓获，尔后交由军方转送乌鲁木齐。苏军对此反应强烈，我哈巴河正面一苏军摩步师向边境突进，在距我边境约二十公里处集结，随时可能发起攻击，战端一触即发。
面对突发情况，我方迅速应对。哈巴河边防营一线连队按军分区作战部署，已携火箭筒、无座力反坦克炮进入表面阵地，战士们穿着皮大衣、毡筒，荷枪实弹，昼夜不眠，随时准备迎敌。驻布尔津我二营六连已奉命急赴哈巴河县城，随时遂行增援任务。所有驻阿部队（含农十师现役团）以及兵团民兵、地方民兵全部进入临战状态。哈巴河的各族群众紧急动员，拥军支前，把奶茶和热馕送到一线堑壕。
我所在的二营机枪连，是配属步兵分队作战的重火器分队，一二排各装备三挺53式重机枪，三排装备三挺53式连用机枪，具体战斗作用是实施火力压制。那是个周日下午，团作战参谋曲满屯跑步来到连队向王天宝连长传达紧急作战任务，团命令：由王天宝连长带一排前往哈巴河配属作战（排长鲁仁成探亲未归）。我当时刚任一排三班副班长，是条令规定的机枪射手，便自然成为赴战分队的一员。
作战准备前后不到一个小时。政治指导员曹廷焕作了简短的战前动员，随后便是检查装备，领取弹药：单枪除现装的四盒1000发53式7.62步机弹外（每盒装满弹链250发），另带两箱3000发；单兵物资增发两个急救包和一袋干粮。最刺激神经的是每人必须把衣物等个人物品用白包袱皮包起，并写清家庭地址和收件人，便于牺牲后将遗物寄给父母。至于个人的姓名、单位、血型，已在领章后面注明，以备负伤急救和遗体辨认。登车前的告别显得十分沉重，要走的和留下的都一脸凝重，告别的话也十分简洁，要走的说“上了，再见”，留下的说“平安回来”，但那一双双手却紧紧地握着，用力地摇着，因为这一去天知道还能不能回来。
从接受命令、战前准备，到登车行军，我经历了平生第一次面临生死的心理考验。平时天天喊战备，习以为常，天天重复着“狼来了”的故事，突然要首当其冲、即赴战场时，便不由自主地出现紧张、焦虑、慌乱、恐惧的心理。从盐池营房出发，军车在夜幕下的冰雪路上颠簸前行。连长王天宝让一班长坐驾驶室带车，他特意与我们挤在车厢，见大家紧绷着脸默不作声，便笑着问：“咋都不吭声？”接着，给我们开导说：“要打仗了，紧张、害怕很正常，但请大家记住，打响后，一不要慌，二不要怕。老毛子没什么可怕，珍宝岛咱打胜了，他们也不过如此。关键是我们要有战胜一切敌人的勇气，要有敢打必胜的信心。”其实，连长也是初次参战，他的沉着、冷静、乐观，来源于多年的磨练，来源于对党和祖国的忠诚。连长的笑声和寥寥数语，竟神奇地消除了我们的紧张和恐惧。连长又不失时机地让我起歌，全排齐唱“说打就打，说干就干”，响亮的军歌在空旷的雪野里飘向远方。
到达布尔津已是傍晚，随行的八一电台接到“在布尔津六连宿营待命”的命令。六连营房人去屋空，班宿舍因出动仓促有些杂乱，各班稍作打扫，烧起火墙，擦去枪身、枪架上的水汽，便盖上大衣，和衣而卧。连长特别交代：任何人不许脱衣睡觉，要随时准备紧急出动。
第二天，团命令继续待命。随行炊事员利用六连锅灶准备饭菜。运送我们的军车返回团部。紧急征用地方运输公司的两辆卡车准时开进六连，将配属我排行动。随车四个司机不太年轻，但对我们“每两小时发动一次车”的要求毫不马虎，他们也知道我们将随时出动。
待命不是休息。连长立即组织我排以班为单位开展战术训练，特别对“利用地形地物、重机枪阵地选定、阵地构筑”进行重点训练。这些内容对我三班尤其重要，因为三班战斗力最弱：班长杨新军是七一年元月入伍的洛阳知青，上年由文书改任，说话轻声细语，缺乏杀气；两位七零年一月入伍的老兵张朱堂、郭志科，原是连司号员、卫生员，刚下班；我同年入伍的党君曹身材敦实，有把力气，专扛枪架；同乡寇发民刚从特务连调入，还没入行；刚下班的河北博野新兵储金贵，瘦高身材，有些单薄；我刚从代理文书改任，枪能打响，但对战术一窍不通。好在大家对战前训练格外重视，特别认真，每日两个半天，冒着零下二十多度的严寒，在冰天雪地中摸爬滚打。我那时也很瘦弱，肩上扛着近十四公斤的枪身，脚下趟着没过膝盖的积雪，一会冲击占领阵地、架枪，一会拆枪、扛起枪身再冲击，右肩被枪身反复压碰，疼得我咬牙切齿，动作还不敢走形。每天训练结束，总是汗透棉衣，头冒热气。回到宿舍，第一任务是烘烤衣服鞋帽，再是给红肿的右肩涂松节油。
训练间隙，不知谁发起了“战前享受”行动。出发前领取的十元津贴还在身上，大家三五成群，跑遍布尔津县城，购买墨菊牌香烟和水果糖，回到宿舍便拼命抽、大把吃。就连最节俭的张朱堂也花掉两元。这是当时能买到的最好的烟，最好的糖，也是最高的享受。大家一致认为：如果牺牲，不再后悔，我们已享受了最好的东西。我不会抽烟，但为了“光荣”后不后悔，也跟着猛抽，直抽得头晕目眩，喉咙发炎，以致留下了终身的慢性咽炎。
在布尔津待命最难熬的是夜间。半夜里，发动汽车喷灯的嚣叫，摇把与发动机的碰撞，常常将人从梦中惊醒。此时，总不免胡思乱想，我想到，我们作为第一梯队，要阻挡敌第一波攻击，生还可能不大。因为与苏军比，装备、兵力悬殊，双方一旦接火，我方如能阻挡一个小时，就算理想的结果。老兵都知道，边防部队当时的任务就是“通风报信，抵挡一阵”，阿勒泰战区又与二线野战部队相距六百余公里，属孤军作战，其结果可想而知。当然，我也想过，如果我牺牲，就由弟弟为父亲养老送终，但还是担心父亲接到白布包袱时能不能挺住。这是临战军人必想的事。但想归想，作为军人上了战场，就必须抱定必死的决心，与敌拼命。
大约十天后，一个预料不到的结果突然降临。接团命令，要我排即刻返回部队，因为苏军后退撤兵，形势趋于缓和。我们猜测：也许是苏方顾忌被俘飞行员安危；或许是忌惮我阿勒泰战区的全民皆兵；还有我方从飞机上获取了多少机密（苏方飞行员被俘前已销毁了所有涉密资料）。
回到连队那天，指导员曹廷焕专门组织二、三排的战友夹道欢迎。与送行时不同的是气氛十分热烈，相互敬礼时满面笑容，“欢迎同志们回连”的口号让我们激动万分，大家的双手依然紧握使劲摇动。那一刻，我感到连首长和战友们格外的亲，感到我们的连队是格外的暖。当曹指导员握着我的手用浓重的湖北话叫一声“陈国桢”时，我的眼泪忍不住涌了出来。谁能想到我们这个排在连长带领下，竟兵不血刃，没有牺牲，没有伤残，没有减员，完完整整，活蹦乱跳地回来了。
我做梦也想不到我排参加的“3.14”行动叫做参战。当年，我排只是“3.14”棋盘上的一个小卒，这个小卒只向前拱出一步，连楚河汉界也没有过去。我们没有看见苏军一兵一卒，我没有按下击发片射出一发子弹，我们连哈巴河老乡拥军的奶茶也没喝上一口，仅仅在布尔津待命十天，仅仅经过了一次参战的心理考验，仅仅受到几天空前的严酷训练。所以，我从来不敢说我参过战。
其实，今天用一个老兵的眼光审视，从全局视角看，“3.14”不是小事件，那是震惊中外、牵动中央、中央军委的大事件。可以想象，当我和战友们在布尔津的雪野里摸爬滚打时，当边防一线的战友枕戈待旦、爬冰卧雪、坚守在堑壕中时，也许关于哈巴河方向敌我态势的军情要讯正放在毛主席的案头；周恩来总理彻夜未眠，正守在直通阿勒泰分区的电话机旁；总参和新疆军区作战室灯火通明，各级首长和作战参谋正夜以继日地分析着敌情，精心指挥着参战部队的每一步行动；阿勒泰分区前指已前移哈巴河就近指挥。如果那时战火一旦点燃，后果可以预料。一个离休的分区首长曾讲过当时的作战构想，即；我第一梯队在经受敌多次攻击后，可能全部牺牲；敌入侵我境后即暂时占领哈巴河、布尔津；军分区和我团将收缩部队，避敌锋芒，转入阿尔泰山，组织各族民兵配合部队开展游击战，与敌周旋，等待野战部队援军到达后，再合兵反击，驱敌出境。由此看，“3.14”行动肯定是一次侥幸没有交火的作战。关于形势缓和的原因，据说是周总理亲自坐镇，以高超的外交艺术化解了危机，迫敌退兵。在边境归于常态后，才将直升机和飞行员移交苏方。
参加“3.14”行动对我来说，仅是一段经历，一个过程，一点谈资。而对那些退伍后返回农村、没有工作、已步入老年、生活贫困的战友来说，意义重大。他们应该因此而受到应有的尊重，应该因此而挽回几十年来因贫困所失去的尊严，他们可以挺直腰身给人们讲述那段光荣的参战历史。同时，每月领取五六百元的参战补贴可聊补家用。
感谢党和祖国还记着我们，记着四十五年前，在祖国版图雄鸡尾巴那个地方，因为一群年轻战士的冒死守卫，强敌的铁骑未敢踏进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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