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海读书·小说】丁永秀：那个要去自杀的姑娘

编辑小语：品读完您的这篇小小说，我突然想到了一段经典的网络语——学会适应，因为任何条件下都要生存；学会珍惜，因为现在得到的都是最美好的；学会付出，因为只有付出才能得到回报，虽然付出与回报不总成比例；学会克制，因为冲动往往会事得其返；学会思过，这样才能找到自己不足之处；学会尝试，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懂得人生的苦与乐！
这天是星期六，小何穿戴整齐，走向了阳沟河。站在桥上望去河水滚滚而流，小何想起小时候背过的“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小县城里和往常一样，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小何站在桥上，想到这一跳下去，就一了百了、干净利落了。
可是为什么要自杀呢？小何这姑娘，似乎人生没有什么大挫大折，从小都是成绩好，学校好，工作好。可是真的是这么回事吗？才不是咧，小何想。她想起高考结束那天，和几个同学一起来爬山，他们爬到了半山腰，那时候天已经黑了，他们站在山腰上，望向那黑漆漆的世界，山脚下是灯火阑珊的小县城，她还记得一同爬山的那个胖女生，她扎着麻花辫，气喘吁吁地说：“真美啊”，后来大一的时候，听说那女生死了，心脏病突发。
小何看了看那座山，它还在。活到了二十几，人生却真是苦啊。看起来小何工作是不错，在银行上班，月薪在这个小地方也算是高的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每天走到银行那座大楼的时候，小何的心就会变成铅灰色，如同这座城市经久不散的雾霾。
每天坐上电梯，走到那不足五六平方米的格子里，偶尔看看窗外，远处的春色、阳光、高楼……小何总会觉得自己仿佛就是囚禁在笼中的鸟儿，和外面那些日头底下的民工、苦力劳动者，没什么区别。
不，他们要比自己幸福多了。小何有一次走过一座楼下，一群民工在吃饭，他们讲着段子、热烈讨论着谁家的媳妇又生了、谁家儿子出息了。小何远远听着，他们身上散发着强烈的生命热忱，就像一团炭火，这种粗朴的热忱，自己没有。
她的人生啊，简直就是薄凉的冷空气，在空调房间里吹出一阵阵冷气，并不新鲜、令人头晕的冷空气。小何走过大街上那些栽花苗的农村妇女身边，听着她们因开玩笑而放声大笑的时候，总会心生羡慕，长到这么大，她总是被教导要听话、要安静、要文明，从来不曾如此这般野蛮大笑过，可是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实在很乏味。
小何站在桥上，阳光下的阳沟河波光粼粼，河水夹杂着泥土，顺流而下，水是土黄色的颜色，仔细看去，水流湍急，河面上漂浮的泡沫、塑料很快冲刷走了。
小何看到几个打扮鲜艳的女孩，有说有笑走过了桥。她们可真是开心啊，小何想。可是，人生又哪有那么多开心的事呢？在她们那样岁数的时候，小何也是爱打扮，爱收拾，一想到这世上有漂亮的裙子和西瓜、冰淇淋，就再也理解不了那些要自杀的人，到底脑子里在想什么？可是，突然有一天，小何发现，自己并不那么感冒所谓“漂亮”、打扮、收拾了。
人人都在拼命把自己打扮得光鲜亮丽，可是那不过就是一具皮囊，行尸走肉一般，年轻的容颜、外在的修饰、口红、眉色，所有这些都那么不真实地涂抹着在脸上，人们就是无法面对素颜的自己。
小何觉得，那真是一种悲哀。所以，小何丧失了打扮自己的力量，一同消失的还有对这个世界所有美好的期待。
同事，也是可恨哪。都是一群趋炎附势、溜须拍马、唯利是图的人，小何想。她想起了同事A、B、C们的群像图，觉得大家都是拥挤在一小片蚂蚁窝里，为了方寸土地互相撕咬，却看不见外面的天地有多广阔，小何从心底里瞧不起这些同事，总觉得自己要比他们站得高、看得远、想得深。
可是，人还是要工作啊，不然哪里来的物质保障？每次加班到晚上或者受到领导或不留情面、或委婉的训斥亦或者在身处同事之间互玩心机的种种龌龊时，小何总想，要是自己有好几套房子，每月只是收房租该有多好，这样就不用工作了，每天游山玩水就好，可是那些富人也都想不开抑郁的抑郁，自杀的自杀，看来生而为人，都有苦衷啊。
小何的理想工作，大概就是那种所谓旅游体验者，去世界各地游玩，然后写下心得，分享给大家，小何很喜欢走出去的感觉。或许是因为，从小到大，自己的人生总是被禁锢的，十八岁前被高考禁锢在死气沉沉的教室里，工作以后被生活拘禁在办公楼里，小何最近总会想起卡夫卡小说《变形记》里的那只大甲虫，早晨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爬在天花板上的甲壳虫，不仅吓坏了自己，也吓坏了别人。那只虫子，多可怜啊，小何想，仿佛看到了自己。
当然，促使她下决心要自杀的，最主要的，大概就是逼婚了。上周她回家去，本以为会过一个愉快和谐的周末，最后却是伤痕累累的回来了。
妈妈两天黑着脸，中间还哭了两三回，“你这个样子可怎么办啊，都快三十了，还连个对象都没有，我一想到你，就难过地半夜要哭醒”，小何见多了母亲的哭戏，可是也不怪她，这个社会对单身狗的歧视，本来就已经登峰造极，更何况是快三十的单身狗，更何况还是只母狗。
小何想起同事中间，那些刚入职的小姑娘，带着一脸傲娇以及仿佛自己不会老的表情，云淡风轻地嘲讽：“活到这么老，还单身，是一种罪过哦”，她们鲜嫩的脸上，没有一丝细纹，她们心安理得地用享受男生的照顾，作为炫耀的资本，仿佛一个人、独立地生存着，真的是见不得光的事情，仿佛她们不会老去，仿佛人生无需经历面对自己一个人的时候。
然而，小何无法跟她们说理由啊，单身狗都要交单身税了，哪还有那么多奇葩又高深的理由呢。没有勾引男人的本事，你有丰富的灵魂和会思考的大脑，只会显得你像个笑话，她们用举重若轻的笑声，轻轻抹杀了小何们存在的价值。
“过了三十还不结婚，不是心理有问题，就是生理有问题”“什么年龄段就要过什么年龄段的生活”……小何在十八九岁的时候，不理解当时那些被逼婚的姐姐们，为什么最后都要凑合着找一个“差不多”的，在别人一片哂笑和惺惺的诡异祝福中结婚。
“你看她那么清高，最后还不是嫁了这么个男人，又矮又挫”“那时候把好男人都错过了，你看看现在，还不是找了个离过婚的”……原来，这世上最毒的真心不是毒蛇，而是人的眼光、流言、非语……
上世纪，女星阮玲玉不堪流言自杀，只留下了四字遗言“人言可畏”。人言真是可畏啊，等快到了三十岁，才会发现二十岁的自己，还是很天真，以为一个女人只要身材保持良好、容貌姣好，就不必在意别人的眼光。可是人毕竟是群居动物，大部分人大部分时间，不都是在为别人那几秒钟的注视而耗尽一生的心血吗？可是，这别人，要是换成自己最亲近的家人，那杀伤力，是翻了好几倍的。
多少次，妈妈涕泪俱下地逼起婚来的时候，小何总觉得，自己是一个不该存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自己的存在，就是个多余而奇葩的。
算了，不想那么多了。众生皆苦啊，小何想，怪不得他们把死亡，称作安息。在这个人间炼狱般的世界，活个七八十年，真是需要强大的身心啊，死亡，真是如睡去一般的解脱和安息啊。
小何想起小时候，也是站在这座桥上，信誓旦旦地对大人说，长大了要去当科学家、主持人……小孩子总是那么开心，大概就是因为有一堆——他们并不知道其实大部分都实现不了的——愿望吧。
人，有愿望是好的，有一天一个愿望都没有了的时候，就会成为那只自己都可憎可厌的、恶心的大甲虫。
王小波在《黄金时代》里形容人的一生是缓慢受捶的牛，起初还反抗，后来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了，变得麻木冷漠、丧失希望。这真是贴切啊，人们总是把失望这个词，列为贬义词，好像人生唯有希望和阳光，乐观和快乐，才是存活的价值。
然而，失望、黑暗、阴冷啊，这些东西，虽然在别人看来是不好，可是它们是真实而永恒的，人心啊，不经历过黑暗，就会如同虚假的塑料花，看着艳丽，却缺乏真切的生命力，缺乏同理心，缺乏谦卑，就会自大自傲起来。大概，之所以所有好的事物都有相反的、坏的一面，就是因为上帝知道人类这种东西，不能光给他好的，否则他都要自己称神做王了。
小何整理了一下思绪，从关于人类、希望的思考中抽身而出。她想起来，自己是要来自杀的，于是她坐到了桥的栏杆上，她这人要面子，害怕大家围过来，只好选了一个人少的时刻坐上去，河水在脚下涛涛流去。
一刹那，小何的腿抖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她脑海中突然冒出了中午吃什么的问题，转念一想，还吃个屁，自己不是来自杀了么？她横下心，闭上眼睛。
那一刻，突然她脑海中出现了一幅美丽的画面，一片青青草原、银色的河流穿流而过，阳光照在巨大的原始森林里，不远处一只白色的鹿，静默不语，站在溪边喝水。小何看着那头鹿，终于明白，自己要找的，不就是这头鹿吗？她感觉自己身体很轻很轻，轻到飘到了空中。那只鹿带着她，飞越了崇山峻岭，飞到了雪山之巅，飞到了草原河谷……那，大概就是自己内心深处的天堂。
小何感觉泪水流出了眼眶，她睁开眼，看见自己还坐在桥的栏杆上，周围人声鼎沸，却又安静异常。她转身，从栏杆上跳了下来，原来她并没有跳下去，脚踩到了地面上，并没有人注视她，原来。
肚子好饿啊，不如去吃一碗面。小何摸着饿起来的肚子想，人生还有很多要做的事情啊，画画、游泳、跳舞……她想起这些一直坚持了很久，最近却中断了的爱好，她想起自己很久没有穿过的花裙子，她想起小时候，和妈妈走散在街头大哭、看见了妈妈又破涕为笑的自己，她想起史铁生那句话“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她知道自己，还要继续在这个铅灰色的人间活下去，隐忍又坚强，那头鹿仿佛在看不见的地方、在远处、在心里、在梦中、在现实，召唤着她，放开脚步，往前走。
一碗热腾腾的酸汤面，端上桌的时候。小何满意地吸溜了一口面，发出一阵满意的“啧啧”声，这个面真好吃，下回还来这里，小何想。
作者素描：丁永秀，青海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小说、散文、文学评论等散见于中国文艺评论网、《西宁晚报》《贵德》等媒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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